母亲虚岁七十,一头短发,一年要染两次,看着才精神;脸部额头已然皱褶深深,一双手更是骨节突出,布满老茧。
但我的母亲年轻时真的是个美人。她卧室旧办公桌的玻璃下压着她与父亲结婚时拍的三张黑白照,一张合影,各自一张独照。一双大眼睛,秋水盈盈,滋润光洁的脸上笑容明媚,齐耳的短发,别着枚黑色的发夹,即使过了半个世纪,照片已泛黄,也掩藏不住那美。老爹倒是显得严肃而清瘦,内在的纯真正直似乎没有在照片上体现出来。怪不得当年外公不同意这门婚事,老爹在家伤心落泪,奶奶不忍,拎着菜篮子悄悄出门,找到外婆,外婆最终说服了外公,老爹才抱得美人归。
奈何岁月无情,更何况母亲常年在田间劳作,美人已成老妇。现今的女子都很爱惜自己的身体容颜,可母亲依然乐此不彼,劳作不已。稻麦是不种了,也不养蚕了。但零散的自留地她舍不得抛荒,种下了各种蔬菜,韭菜、莴苣、青菜、大蒜、萝卜、土豆、红豆,门前屋后,应有尽有,四季青青。
菜已经卖完了。
翌日,秋日的薄雾还没有退尽,日光熙微,耳边传来鸟儿布谷布谷的声音,我倚在门框上,手持一杯清茶,就这么站着,不思不想……
忽地,转弯处,我的七十岁的老母亲骑着她的老自行车,戴着那顶褪了色的红鸭舌帽,闯进了我的眼。
我就这么站着,笑盈盈地看着她,等她。
“许老师!”师字上扬并很快收住音,母亲不知何时起不再叫我的小名而直呼我的大名,或就这样以职业称呼我,“朱根伢过好幸福生活啰。”她很开心满足的样子。
“又去卖菜啦?”
“没菜卖啦。”她有些些遗憾,“我去采红赤豆,红赤豆老了,要趁早采,大太阳下会爆开的。”
她从自行车后座上,拿下蛇皮袋,倒出红赤豆荚,晒在场院里。
老母亲回到屋里,很快又出来,换了件深色西装外套。对着我神气地说:“又是一个朱根伢。”
“知识分子!”我是真心的。外公重男轻女,母亲小学未毕业就回家务农,嫁给老爹后,因人聪明伶俐,一直兼着村里的妇女主任和蚕桑辅导员,在老爹的帮助下,不停自学,所以常用字都能识会写,镇上开会,还经常上台发言,稿子都拜老爹所写——别人哪知道,她因此很得意。
“对,现在是知识分子朱根伢,刚刚是土老汉。”说完她跨上她的老自行车,风一般地上街去了。
我的老母亲每天四点左右就起床,头戴矿灯,到屋后寻菜,理菜,装车,然后烧早饭,烧开水,自己就着咸菜吃碗粥或泡饭,六点就骑车上街卖菜去了。
回家后第一件事就是坐在小椅子上,数那些皱巴巴的钞票,清点一日所得……
“今天卖得不错,一百零六元。”
“今天行情不好,只卖了六十多。”
小小的收获和满足就这样抵消了付出的辛劳。老母亲干了一辈子的农活,习惯了每日劳作,老了也停不下来,觉得种小菜的日子比田间的繁重劳动要轻松得多。
这就是我的老母亲的幸福生活了,充实有收获地过日子而后知足常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