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盖浇饭
矿石收音机的故事告一段落之后,也曾有人劝我重新组装一架新的矿石收音机,轻车熟路,那并不是一件很复杂的事情。我承认。但此时我的兴趣已不在于彼,而是与时俱进地升级版到了买二极管三极管看线路图纸组装来复式晶体管收音机和超外差式半导体收音机了。
老实说,父母从牙缝里挤出钞票支持我实非易事。当时家中的经济绝不宽绰,每个月的开销常常要靠向亲朋好友求助告贷或是父亲在厂子班组里来个“互助会”方能过日脚。甚至,父亲时有将家中因季节变换穿不上的衣服被褥送往典当行或寄卖店去调头寸之事发生。
工人新村的轶事趣闻甚多,兹录几则于此。
印象最深刻,也是最受我们兄妹四人欢迎的,则是大人们决定了全家下馆子去涮一顿盖浇饭,而且时间就定在了今天,此刻,马上!
这是那个年代极具特色的一个盛大的节日。不少的平民家庭都有这样的节目上演,表层原因似乎是副食品供应实在贫乏,去开一次洋荤撮一顿,深层次因素则是家里比银子更为金贵更显紧俏的粮票遇上了周转不灵的天大问题,全家面临断粮断炊的可怖局面——今天的我们已经难以想象,那年月的粮票是城市老百姓的命根子,填饱肚子是每天的头等大事,这一餐偶尔为之的盖浇饭,究竟是到了如何弹尽粮绝的地步,父母方才硬起头皮走了这一步棋?毕竟,这是一种无须粮票只需人民币的黑市价的高消费呵。犹记得商店里类似的供应方式,比如一块普通的糕点五分钱,不要糕点券则售五毛钱,涨价10倍没商量;一斤水果糖几毛钱,若拿不出糖果票的话,那就一粒糖五分钱,每斤要十几块钱!
我们下的馆子常年不变,走上一站路便到了:长白(新村)饭店。只记得,饭馆里冷冷清清,除了我们这一大家子,几无什么顾客,偌大的厅堂里张张桌子都空着。我们一个个饥肠辘辘地在饭桌前正襟危坐,过了不多时间,便听凭服务员一人一碗地端上了盖浇饭。说穿了,这饭也稀松平常,那浇头更是不上今日之台面,既无现在司空见惯的什么“鱼香肉丝”“大排青菜”“蚝油牛肉”“青椒肚片”等浇头,更无任何出奇的花式花样,比如“带鱼盖浇饭”,就是三五片极其普通的带鱼之头尾,而且是小号带鱼,又如“炒素盖浇饭”,只见番茄炒洋山芋片或是花菜叶子炒油面筋。便是这等高价黑市价出售的潦潦草草的家常菜,已够得上是当年百吃不厌的山珍海味了。
走在回家的路上,我们几个孩子叽叽喳喳地又在追问着父母下一回吃盖浇饭的时间了。父母的回答只是直搔头皮,呵呵,真个“此时无声胜有声”。
那时的工人新村独有一景观,至今令人回味。一到月兔初升时辰,家家户户敞开了窗,每一幢楼里都有笛声嘹亮,悠扬而悠远,“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为什么会如此“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呢?盖源我们这些初高中毕业生赋闲在家,不读书又不分配,真不知方向在何处——只有一个去处,军队来招学有专长的文艺兵,领章帽徽一佩,神气活现前途似锦。工人新村里有好几位吹笛子的均由此成了部队一员。消息传开,仿效者甚众,一时家家都有吹笛手。
还有更雅的,学习很“小资”的小提琴,肩上一靠,下巴一夹,斜拉琴弓,很招摇的。后来有一写诗的文友袁金康,每每上我家来,总会携一琴盒,放下打开,取出一把十分洋气的小提琴,激情澎湃地演奏一曲当时流行的红歌红曲,偶尔,兴致所至,也会偷偷来上一节巴赫柴可夫斯基的洋曲洋调。他总是把声音拉得很低,而且事先让我把窗户紧紧关闭。只是,那下巴夹琴右手拉弓的潇洒姿势,那高山流水般的乐曲,令人陶醉至四十余年后的今天,犹不能忘。
由于日渐喜爱文学的缘故,当年常常和一群小青年邻居厮混一处,听他们海吹神聊沪东造船厂一个叫居有松的人——著名的工人诗人,且是全国劳模,报章杂志甚至广播里,时时听闻他的大名。在邻居们眉飞色舞的讲述中,冷作工人“小炉匠”居有松出口成章,三步成诗,五步作赋,已经成为一个神乎其神的传奇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