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家中偶尔改善伙食,所谓的重点戏也自然是绍兴风味。逢年过节准备必定要吃的霉干菜烧肉、黄鱼鲞烧肉、白斩鸡或醉鸡——最好是用越地的阉鸡烹制,都是一辈子也忘不了的美味。平日里,寒素的生活中也要靠故乡的食物来刺激一下麻木的味蕾,比如臭豆腐、糟腐乳、黄泥螺、臭苋菜杆、霉千张、霉毛豆等等,我们一家大快朵颐之日,却是左邻右舍掩鼻而走的尴尬时刻。久而久之,故乡的风味养成了我的“绍兴胃”。若是三五天不食醉糟腌臭之类,浑身提不起精神。
今天,上海的饮食市场日益繁荣,但环视灯红酒绿处,尽是粤、潮、川、湘、苏以及新派上海菜的天下,以绍兴风味招徕顾客的仅有几家,比如咸亨酒家、绍兴饭店等。前不久朋友邀我去新乐路首席公馆尝鲜,一听是绍兴风味,便欣然而往。
掌勺大师傅姓林,来自绍兴柯桥——这就是我的故乡啊!这天我品尝到的乡味不少,比如鲞冻肉,周作人是喜欢的,更早,则被随园老人记录在《随园食单》内。如今大黄鱼来之不易,商家一律号称野生,其实人工养殖居多,真正野生的,每条索价千元之昂。故而大黄鱼做成硬梆梆的黄鱼鲞,也难能可贵了。二十年之后再次唤起儿时记忆,几乎让我落泪。还有梅菜扣肉。此菜也是百年经典,一般要煮一大锅,起锅后盛在一只大钵头里。每天烧饭至收水时,盛一碗压在饭上,饭焖透,菜也热了。此时,透明的猪油汪出碗沿,大块的五花肉经过千锤百炼的加温,早与霉干菜融为一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会吃的人,就独吃霉干菜,比光吃肉更有滋味。
最让我喜出望外的是上来一道霉千张。同桌的几位美眉一闻此味,花容失色,避之不及。唯我,像邂逅旧日情人,恨不得一个熊抱。舌吻之后,欣喜青春风韵不减分毫。霉千张,妈妈过去经常做,很方便,从菜场买来百叶,不要洗,卷成春卷样,整齐码在盆里,上覆一只大碗,移至避光的柜角,几天后掀开大碗,一股霉味直冲鼻腔,怪舒服的。洒几颗盐蒸,临上桌淋几滴麻油,就是一道美味。须记得,吃时关紧房门,芳邻受不了。芳邻受不了的还有我家的霉苋菜杆,俗称“海菜股”。现在饭店里偶尔有售,但因速成,风味大逊,不堪啜食,售价倒老贵的。
文/沈嘉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