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看人。对看人,一向有无穷兴致。出门旅行,人家看景,我看完景,还要挖空心思找点人看看。看到有意思的人,便千好万好,一趟长途跋涉的旅行,怎么都值了。看不到震撼人心的人,便百般不甘心,心里缺得空荡荡的,觉得千山万水都白走了。
喜欢看等待中的人,比如候机厅里的众生,机场行李转盘旁疲惫不堪的旅人,深巷空门的小饭馆里,枯坐了半辈子的老妇,等等。这样的人生状态最是放松,不装,所以格外好看。很多年前,看见一张女友的照片,女友是海内名流,中年的她,照得轻舞飞扬灿烂极了,跟她所有见诸报章电视的照片,都迥异。女友讲,那是半生里,照得最好的一枚。自然是出自名家之手,那个名家是外国人,来给女友照相,知道伊是我国名流,照惯了装腔作势的应景照,一上来便跟女友讲,你跳,原地起跳,不停地跳。就在那不停歇的小跳里,名家照到了一张杰作。跳的时候,人是无法装的,连续地跳,连续地不装,人照出来,就有了本真的光芒。那张杰作,女友从不拿出来公开示人,因为跟她所有的公众形象,太不协调了。人生最好的一枚,这就留在了私房里。
跟包子在越南旅行,搭当地的长途汽车,在一座座的小城之间晃来晃去。那天黄昏的车上,坐了一半的当地人民,一半的全世界浪荡嬉皮客,车子颠得七歪八倒的,我身边穿得花枝招展的英国大男孩,一边喝啤酒一边连皮带肉十分起劲地咀嚼葵花籽,真真烂漫放纵不可一世地年轻极了。跟着就停了停车,中途上来一位中年白人男,一望便知美国人,穿件UCLA的深蓝T恤,不苟言笑地走进破败车厢,一张教授的苦难脸,很呆很板很乏味,跟葵花男孩一张在云里,一张在泥里。久久之后,汽车停在休息站稍息,买了杯咖啡坐下喝,继续端详葵花男孩和UCLA先生。前者啪嗒啪嗒一双夹趾拖鞋,一屁股坐下,喝毒药似地深饮黑咖啡;后者端着名牌相机,端正严肃一言不发,清扫远方农田风景。我在心里狂想了一下,汽车抵达目的地小城,这两个男人,白天黑夜流连在海滩酒吧及按摩女郎手下,多次有意无意地邂逅之后,那个UCLA大概会发疯一般地爱上这个葵花男,一条枯涩的中年命,本能地求索一条丰美的年轻命,两条命,在天涯旅途上,敷衍一段黑甜黑甜的小情感,亦是难讲。darling你看,这是多么来劲的一个旖旎小说。
所以,看完景,总要找点人看看,天下的人,比景,耐看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