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花落,四时行焉。并不是花青藤黄,也不是赭石朱膘,而唯有黑色凝固成永恒,制作为墨块,描绘书写在素净的竹简、绢帛或纸张上。曾经看到过一枚西域流沙出土的汉代残简,上面用墨笔工工整整书写着“春君幸毋相忘”。那是万千流年与情书的缩影,白纸黑字,都是幸毋相忘。
黑与白,如太极两仪,交替运行,在人世的兜兜转转中,阴阳和合,化生万象。所谓大道至简,简单中却有直指人心的力量。《李师师外传》中有一段记录:“帝(宋徽宗)尝于宫中集宫眷等宴坐,韦妃私问曰:何物李家儿,陛下悦之如此?宋徽宗道:无他,但令尔等百人,改艳装,服玄素,令此娃杂处其间,迥然自别。其一种幽姿逸韵,要在色容之外耳。”这大概就是素以为绚的道理。一种幽姿逸韵,由内而外发抒于形容举止之间,那扫去粉黛的素面朝天,需要最大的资本和底气。正像未施丹青而光彩照人的白描一般,不需层层渲染,提按顺逆之间,就有运墨而五色具的效果,矫然不群。北宋李公麟淡毫轻墨,绘制于名贵的澄心堂纸之上,将白描从粉本草稿中脱离出来,成为独立的画种,从此登堂入室,熠熠生辉。在白描用笔的轻重徐急、方圆转折中,最关乎功力与气韵,最可见资质与性情。
十年前,因为徐建融先生的鼓励,我的习画生涯从白描开始。十年后,也因为徐师的肯定,生性慵懒的我,画的仍是白描。第一卷临的是《簪花仕女图》的线条。自己打稿,自己研墨,一遍遍用长锋硬毫临写在熟纸与素绢之上。最喜欢拖写衣纹的长线条,施施然满心欢喜,从不厌倦,那一刻身心宁静,不舍昼夜。毛笔的起行转收中,那欲左先右、欲上先下的道理,让人若有所思,受用终生。上海博物馆“晋唐宋元国宝展”之时,我站在那幅临了不下十遍的《簪花仕女图》前,心潮澎湃。在我面前是陈丹青,他一袭黑衣,戴着黑色网格小帽,俯身用放大镜观察那些线条与细节,留给我一个白描般的干净背影。
喜欢黑与白,喜欢一切天然去雕饰的东西,包括白描文字。比如《诗经》中的“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多么质朴直白,却如此生动有爱,我们的先人以天地为庐,与万物同在。还有“彼黍离离,彼稷之苗”、“八月剥枣,十月获稻”、“我行其野,芃芃其麦”、“采采卷耳,不盈顷筐”等等,读来唇齿清香,恍如乡野之间的童年印象。而今蜗居钢筋水泥的城市,五谷不分,也没有机会区分,便想起黛玉说过的话来:“这些东西我们小时候倒不大理会,如今看见,真是新鲜物儿了。”
鲁迅传授白描的秘诀:“有真意,去粉饰,少做作,勿卖弄而已。”说的就是一种返璞归真的道理。一直喜欢汪曾祺,与他的老师沈从文一样,笔下的白描文字,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平淡。他怀念沈从文的那篇《星斗其文,赤子其人》,通篇如此平白安静:“沈先生面色如生,很安详地躺着。我走近他身边,看着他,久久不能离开。这样一个人,就这样地去了。我看他一眼,又看一眼,我哭了。”看得眼中一热,直到他写到虎耳草:“沈先生家有一盆虎耳草,种在一个椭圆形的小小钧窑盆里,有很多人不认识这种草。这就是《边城》里翠翠在梦里采摘的那种草,沈先生喜欢的草。”我也哭了。
情到深处,至真至简。白描,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