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法国布列塔尼大区的首府雷恩。在雷恩二大的教室里,我正给中文系诸生上着课,大家海阔天空地聊着文学。话题不知怎么转到了米兰·昆德拉,我介绍说他在中国很流行,还八卦说,他的中文译名的汉语拼音(Milan Kundela),与他的本名(Milan Kundera)只差一个字母,不知道的中国人,会以为“r”是“l”的打印错误,西方人则正好相反。这时某生便悠悠地说:
“老师,您知道吗,米兰·昆德拉曾经在雷恩住过一阵子?”
我孤陋寡闻,当然不知道了。我只知道夏多布里昂在雷恩上过两年中学,下课后常去“他泊山”(Thabor)公园溜达或打架。“在我心目中,雷恩是巴比伦,雷恩中学是一个世界。”他在《墓畔回忆录》中如是说。
“他住在雷恩的那栋高层公寓里。那是好多好多年以前的事了。”
那栋高层公寓我知道,名字叫“视野”(Les Horizons),我散步去老城时,总要在它下面经过,区区三十余层,在雷恩就算是最高的了,似乎也只此一栋,孤零零地矗立在老城边上,显得突兀而难看。
“他住在那栋公寓的顶层,可以俯瞰雷恩的市容。他总是说雷恩真丑,实在是丑。”
我倒是觉得雷恩很美,典型的欧洲古市镇,沧桑感结合了现代感,宜家宜居。但我知道米兰·昆德拉也没错,因为他来自布拉格,而我则来自上海,彼此的参照系不同。据说因为失望于雷恩的“丑”,他到达雷恩的当天,便逃去了北边海滨的圣马洛,那是夏多布里昂的出生和埋葬之地。又据说他的直言不讳,让雷恩的游客中心沮丧不已。
“他公寓的窗户朝东,朝布拉格的方向。他说:‘透过我的泪水,我看得见我的祖国。’”
我悚然心惊——雷恩距布拉格,至少两千公里!后来我才知道,在写于这栋公寓的《笑忘录》(Le Livre du rire et de l'oubli)里,他提到过这件事。“布拉格之春”后,他苦熬了七年。1975年,他逃离捷克,一路往西,抵达雷恩,住进了这栋公寓。翌日清晨,太阳把他照醒,“我看明白了,那些大窗户是朝东开的,朝布拉格的方向”。他站在自己公寓的屋顶阳台上,看着在布拉格聚会的诗人们,“不过实在是太远了,幸好我的眼中有一滴泪,它就像望远镜一样,让他们的脸离我更近”。他后来虽然在雷恩住了多年,但这是其作品中唯一一次提到雷恩,人们便嘲讽他总是“生活在别处”。1979年,他被褫夺了捷克国籍。“故园东望路漫漫,双袖龙钟泪不干”,祖国现在真的只能在泪水中相见了。同年,他离开雷恩,前往巴黎。两年后,他获得法国国籍,成了一个法国人。
“他住在雷恩,是因为他当时受聘在我们雷恩二大教书。”
“是吗?他在这儿教什么呢?”我觉得一下子离他很近。
“好像也是比较文学什么的吧。”
“那么,他上课应该也在这栋教学楼里啰?”
“应该是的。”
“也在这间教室里上过课?”
“完全可能!”
“也坐过我现在坐的教椅?”
“为什么不呢?”
“也在这块黑板上写过字?”
“那是当然的!”
……
窗外忽然下起了瓢泼大雨。我没带伞。看诸生似乎也都没带。可我并不担心,因为这是布列塔尼的雨,布列塔尼春天的雨。这里的谚语说:“在布列塔尼,只有傻子才会被雨淋到。”(En Bretagne, il ne pleut que sur les cons)它来得快,去得也快,不到下课时,就会雨过天青。学校操场上的滩滩积水里,会有白云悠悠浮过蓝天,还会反射出金红色的日光。
这也是曾经在这里上课的米兰·昆德拉经常遇见的情景吧?
想必他也不会带伞。在布列塔尼,只有傻子才会带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