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时,日本、高丽常遣使中国观光,并特置遣唐使一职,而使者亦往往兼习汉学,雅好吟咏。据《诗人玉屑》引《今是堂手录》所说,有一次高丽使渡海赋诗,才吟了两句:
水鸟浮还没,山云断复连。
这时贾岛佯称是梢公,即联其下句道:
棹穿波底月,船压水中天。
使者嘉叹久之,从此再也不敢言诗。
这首诗也收在《全唐诗》,诗题是《渡海联句》。贾岛这两句咄咄逼人,与相传宋太祖同样用来镇服南唐使者徐铉的“未离海底千山黑,才到中天万国明”有得一比。且不去理会贾岛是否出过海,又是否与高丽使同舟,就诗论诗,说是贾岛所写,依笔者看来却并非完全没有可能,只是换一个场景罢了。郊寒岛瘦,虽说贾岛历来以苦吟的面貌示人,但不可忽略也曾金刚怒目过。如下面一首《剑客》: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似君,谁为不平事?
此诗颇得后人好评,有说“一片侠肠”(郭濬《增订评注唐诗正声》),有说“斩截得好”(李慈铭《唐人万首绝句选》批),又有说此诗“豪爽之气,溢于行间。第二句一顿,第三句陡转有力,末句措语含蓄,便不犯尽”(李锳《诗法易简录》)。“不犯尽”,句尽意不尽,引而不发也。
也有写得平和淡泊而余韵不绝者如《寻隐者不遇》:
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自此作收入《唐诗三百首》以及《千家诗》等读本以后,数百年来脍炙人口,几乎妇孺皆知。章燮《唐诗三百首注疏》指出“此诗一问一答,四句极开阖变化,令人莫测”,顾璘《批点唐音》认为“此一首似盛唐音调,可入正音”,而黄叔灿《唐诗笺注》谓其“语意真率,无复人间烟火气”,吴瑞荣《唐诗笺要》甚至说“孩提时烂熟口头,垂老或不能窥其门径,真妙制也。唐人访隐者不遇诗总以此为上”。
从后人对这两首诗的评论来看,贾岛的诗才既不同于一般,也并不一味苦吟,而人们之所以有此印象,恐怕与两则传说不无关系。
其一就是贾岛有一次骑驴赋诗,得“鸟宿池边树,僧推月下门”一联,欲改“推”作“敲”,且引手作推敲之势而未决,不觉冲撞韩愈的故事。最后韩愈判定“敲”字响亮,与之并辔而归,留连论诗,遂结为布衣之交云云。但平情而论,这两句诗格局也未免太窄,除了给人以孤寂的凄美之感,别无出彩之处,与白居易之见重于顾况的成名之作“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或许不能同日而语;而其事则流播久远,不必追究可信与否,“推敲”两字千百年来已深入人心,载在典册,甚至成了日常口头用语,故贾岛亦自有其魅力所在。此外,与王安石之改“春风又绿江南岸”的几易其稿,辛弃疾之改“千古江山”乃至“日数十易,累月犹未竟”的情形后先辉映,这则“推敲”的故事十分形象生动地体现了贾岛作诗一丝不苟的严谨态度。“语不惊人死不休”,说他“苦吟”也好,说以“苦吟”为乐也罢,总之,态度决定一切,贾岛在人才辈出的文学史上能占有一席地位,也就可以想见了。
其二是,贾岛尝跨驴张盖,横截天衢,其时秋风正厉,黄叶可扫。不禁脱口吟道“落叶满长安”,求之一联,而杳不可得,不知身之所从,因之唐突京兆尹刘栖楚被系一夕。其诗题为《忆江上吴处士》:
闽国扬帆去,蟾蜍亏复圆。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此地际会夕,当时雷雨寒。兰桡殊未返,消息海云端。
都说纪晓岚从不轻于许人,而此时却不吝赞辞,誉为“天骨开张,而行以灏气,浪仙有数之作”。的确,特别是“秋风落叶”一联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正如欧阳修所谓“一句坐中得,片心天外来”(《诗话总龟》前集),当其苦吟之时的“杳不可得”,一旦得来却是“全不费功夫”似的凑泊天然,而其余数联从整体上看,也势均力敌毫不示弱,致使后人争相挦扯,拿来为我所用。如虞集《河梁泣别图》之“落叶满长安,秋风汉节还。裁诗寄归雁,三月到天山”,赵元清《题江湖伟观》之“春日百花连上苑,秋风落叶满长安”(按上联系袭用初唐崔湜的“春还上林苑,花满洛阳城”),甚至还搬入词中,如杨果《太常引》之“一杯聊为送征鞍,落叶满长安。谁料一儒冠,直推上、淮阴将坛”,无名氏《促拍满路花》之“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茫茫尘世里,独清闲”。而毛泽东也把贾岛这句诗熔铸在了他那首著名的词中:“正西风落叶下长安,飞鸣镝。”可见赏音代不乏人。这对耽于苦吟的贾岛来说,功夫不负有心人,九泉有知,一定会引以自豪,虽苦犹乐的。
应该说,苦吟一方面是反映作者酝酿时所处的一种状态,专注执着,废寝忘食,而往往不免陷入“富于万篇,贫于一字”的窘境。这好比黄山谷诗中写到的“闭门觅句陈无己”,据传,陈师道每当构思进入状态时容不得一丁点杂音的干扰,甚至关起门来拥被苦吟,其夫人则善解人意,也会将鸡鸭赶入邻舍。但马迟枚速,各有胜场。如李白“一斗诗百篇”,杜甫“新诗改罢自长吟”。又如李贺“寻章摘句,奚奴锦囊”,乃至卢延让“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而贾岛既擅推敲之能事,其诗亦多半是千锤百炼的深思熟虑之作,一言以蔽之,当然是“苦吟”的产物。
苦吟另一方面便恐怕与作者的客观处境及其主观意识不无关涉。方岳《深雪偶谈》指出:“贾岛产寒苦地,立心亦苦,如不欲以才力气势,掩夺情性。特于事物理态,毫忽体认,深者寂入,峻者迥出。不但人口数联,于劫灰上冷然独存,寻咀余篇,芊葱佳气,瘦隐秀脉,其妙一一徐露,无可厌斁。”不错,寒苦、僻涩、琐碎、奇崛,这是贾岛一生性格的主旋律,也是他作诗的基本取向,作者好像总是在刻意追求通过周遭事物的感受来表露自己内心的孤寂,当然,这是独自踯躅在“羊肠鸟道”上的那种苦吟。有意思的是贾岛也不自讳言,例如《三月晦日赠刘评事》就吟道:“三月正当三十日,风光别我苦吟身。共君今夜不须睡,未到晓钟犹是春。”此诗虽用笔刻挚,读来却明快通畅,故知作者所谓的“苦吟”乃是别有所寄。这样,寒日夕阳、废馆破阶、石缝枯草、秋萤晚蛩,都一一成了他诗中的嘉客,如“独鹤耸寒骨,高杉韵细飔(《秋夜仰怀钱孟二公琴客会》),“樵人归白屋,寒日下危峰”(《雪晴晚望》),“石缝衔细草,查根上浄苔”(《访李甘原居》),“萤从枯树出,蛩入破阶藏”(《寄胡遇》),“废馆秋萤出,空城寒雨来”(《泥阳馆》),“石磬疎寒韵,铜瓶结夜澌”(《送贞空二上人》),“竹笼拾山果,瓦瓶担石泉”(《题皇甫荀蓝田厅》),“怪禽啼旷野,落日恐行人”(《暮过山村》),“鬓边虽有丝,不堪织寒衣”(《客喜》),等等,但感觉总令人不爽。试将这些“奸穷怪变得,往往造平澹”(韩愈《送无本师归范阳》)的诗句,拿来比较“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的踌躇满志,“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的兴致自然,以及“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的飘逸洒脱,竟似出自两人手笔。不过正是他这一类寒瘦奇崛的作品,恰好填补了有唐一代文学风格的缺失,甚至在他生前就不乏顶礼膜拜者,稍稍弥缝了一生不得志的遗憾,于是,“不废江河万古流”了。
风格即其人,贾岛出身贫寒,大约在三十岁那年进京应举前还有过一段出家的经历,这段经历对他后来性格的“发育”以及写作的取径当不无影响。然而几度出入举场,却始终不得其门,一再名落孙山。他在一首《下第》诗中写道:“下第只空囊,如何住帝乡。杏园啼百舌,谁醉在花傍。泪落故山远,病来春草长。知音逢岂易,孤棹负三湘。”(按《文苑英华》前半首作:“下第鬓毛苍,徘徊恋帝乡。莺声寒食后,人醉曲江傍。”)又《即事》云:“自嗟怜十上,谁肯待三徵。”欲有所干求,终不得结果。须知贾岛初到长安,虽也曾投谒不少名流,又得到孟郊、张籍、韩愈等人的推誉,挤进主流文化圈,满以为从此青云直上,不意在举场上被一棍子打翻下去,“知音逢岂易”,正是他其时其地内心的真实写照。而在四十四岁那一次的举进士,却又不知何事,与平曾等人一起被指为“举场十恶”而逐出场外,从此一蹶不振。据何光远《鉴戒录》上说,那是由于贾岛“初赴名场日,常轻于前辈,以八百举子所业,悉不如己,自是往往独语,傍若无人”,“又吟病蝉之句,以刺公卿,公卿恶之,与礼闱议之,奏岛与平曾等风狂,扰挠贡院”所致。如是一直等到五十九岁,又因坐飞谤罪,贬为长江主簿。于是,从早年“十年磨一剑”的趾高气扬,到中年“应怜独向名场苦,曾十余年浪过春”(《赠翰林》)的失落自怜,贾岛在名场上屡败屡战,却不经意间因祸得福,无官受黜,好歹也是公家的人了。
正如现在读书人考大学读硕博,或者出国涂一身金,然后谋一份好差使一样,科举时代读书人的出路也就是图个出身,手中有一副好牌,才能出人头地。古今人性没有多大进化,因此当孟郊迟至四十六岁登科后情不自禁地写出下面这首诗时,就不值得我们大惊小怪了:“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遍长安花。”但身后的贾岛虽然“郊寒岛瘦”被人称道了千百年,生前却从未有过同样的幸遇,一辈子耿耿于怀。因而有一次他在《送无可上人》的“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两句之下,也就按捺不住,用注解的方式顺手写出了下面一首绝句:
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知音如不赏,归卧故山秋。
然而,为何贾岛特意要对上面这两句诗加上注解,他究竟准备向世人宣示何等难言之隐,却语焉不详。由此引出后人如下的疑问,宋人魏泰就首先对“二句三年得”提出质疑:
不知此二句有何难道,至于三年始成,而一吟泪下也?(《临汉隐居诗话》)
然而王世贞也这样说:
元轻白俗、郊寒岛瘦,此是定论。岛诗“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有何佳境,而三年始得,一吟泪流?如“并州”及“三月三十日”二绝乃可耳。又“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置之盛唐,不复可别。(《艺苑卮言》)
两人说法大同小异,而王世贞稍加蕴藉,他接下来也并没有否定贾岛的才气。但李东阳却唱起了反调,认为:
律诗对偶最难。如贾浪仙“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至有“两句三年得”之句。(《麓堂诗话》)
此话似欠商量,将“有何难道”的这样两句诗塞进“对偶最难”的偌大箩筐里,也未免大而无当。那么“一吟双泪流”呢,难道真的写了三年甚至连作者自己也感动得不忍卒读了么?
不过这种传统的“摘句”式评点正是我国固有的文学批评的一个特点,虽然有利有弊——有裨于赏析却往往见木不见林。其实贾岛这首绝句,他所要宣泄的还是那种累举不第而又始终挥之不去的怨愤。试看“知音如不赏,归卧故山秋”与前引初举落第后所写的“知音逢岂易,孤棹负三湘”,又何其相似乃尔,只是前引那首尚存一线希望,这一首则在态度上更加斩绝而已。
贾岛在元和初年上京之前与无可曾同在一座庙宇,有诗为证,两人在姚合宅上再度相聚则要到长庆元年了。而相聚的次年就发生了“举场十恶”事件,从此被剥夺了应举资格,故《送无可上人》之作时间上至少应不会早于这两年。诗曰:
圭峰霁色新,送此草堂人。麈尾同离寺,蛩鸣暂别秦。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终有烟霞约,天台作近邻。
笔者不禁好奇,难道在临行送别的诗中居然五六两句付之阙如,直到三年事过境迁之后始得补足?后来宋人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从赏析的角度也评及此联,他说:
“独行潭底影”,可见形影之清孤。岛尝为衲子,故有此枯寂气味形之于诗句也。
确实如此,“清孤”、“枯寂”,正与无可的身份切合无间,量身度制,移用于他人不得。当然依无本上人的身份,贾岛自不在“他人”之列。那么附在句下的以诗代注,似乎意在提示读者,这被注的两句其实只是作者的自述遭遇。不管是即兴而就,还是早已成竹于胸、骨鲠在喉,现在却正好藉此写入送无可的诗中,并且与被逐出举场后知音不赏、万念俱灰、形影相吊、清孤枯寂的状态切合无间。“二句三年得”,不是说两句诗写了三年,而是说诗中描述作者所处这种状态的得来已有三年,所以一旦提起,就禁不住会双泪直流。诗与文作法读法不太一样,不能死在句下的。
也许,贾岛生来就是与诗相依为命的,离开了诗,他别无长物。诗乃自家事,举进士得由他人作计。再说诗人是用作品,不是用职称评出来的。元轻白俗,岛瘦郊寒,不争一朝一夕,毕竟青史留名。所以说“天生我材必有用”,上自当朝宰相,下至小小螺丝钉,不是物尽其用,就是量才录用。虽然阴错阳差,贾岛在垂暮之年得以遂其夙愿,但也只是一颗“螺丝钉”,物尽其用罢了;人们记住的还是他的诗,他的喜怒哀乐,以及他那种冥然忘我的苦吟精神。
王建在《寄贾岛》的诗中如此写道:“尽日吟诗坐忍饥,万人中觅似公稀。僮眠冷榻朝犹卧,驴放秋田夜不归。傍暖旋收红落叶,觉寒犹着旧生衣。曲江池畔时时到,为爱鸬鹚雨里飞。”不说其诗好,但说其好诗,情景如绘,活生生一幅贾岛寻诗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