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记事起,外婆就梳着一种叫“横S”的发髻,儿时的我曾对这种发型的端庄、高贵着迷,更对每天成就这款发型的繁复而一丝不苟的操作饶有兴味。
阿巧阿婆是外婆的“梳头娘姨”,她早年丧夫,含辛茹苦把女儿养大成人在常熟乡下嫁了人,解放初期就只身来到上海谋身。虽没念过书,但学会了给人梳头的手艺,于是就在这座城市住下了。包揽了附近10多户人家老太太的“梳头”活,一干就是那么多年。
每天上午八九点钟,随着一声声“陈师母早啊!”,宽脸盘、白皮肤,身材肥硕的阿巧阿婆就出现在我家楼梯口。清清爽爽的中式蓝布衫,黑色宽松裤,灰袜子、小圆口布鞋。乌黑的头发盘在脑后,满口的常熟乡音一点也不变调。外婆边与阿巧阿婆打着招呼,边缓步坐到了梳妆台前。
阿巧阿婆的活计总是从“信息发布”开始:今早菜场上卖冰冻带鱼的队要排老长辰光……弄堂里张医生(私人诊所)家门口,生病人昨晚就带着铺盖睡那了……对面布店到了一批“的确凉”,颜色呷好看……
阿巧阿婆口若悬河地聊着,两手则麻利地从外婆的隔夜发髻上摘下发叉,卸掉发网,松开发绳。然后用竹篦小心地清洁外婆的披肩长发。篦子是预先用棉花嵌好的,梳完后用牛角刮片剔下脏棉花,用牙刷清洁每一道缝隙,再嵌上干净棉花周而复始地用下去。
阿巧阿婆总随身带着一罐刨花浆,一边用小刷子搅拌,一边嘀咕着这次的货多有韧劲、颜色多清等等。蓬乱干燥的头发被抹上刨花浆一经梳理,顿时变得乌黑铮亮。接着是用一根两厘米宽的缎带紧系在头顶到下颚之间,意在固定发型,然后把头发扎成一束挽成优美的横S形状,恰到好处地按放到后脑下方。随即套上黑丝发网,上下左右用发叉固定好,才算妥帖。解下扎头缎带、抽去围领布,一个光鲜、风致绰约的老夫人便映入眼帘。如遇到过年或家里要来客人,发髻上还会添上一枚翡翠或珍珠的发钗,夏日里则常会插上一排茉莉花,那个俊俏真是迷人啊。梳头那会儿如有小孩在场,阿巧阿婆总会说些疼爱孩子的甜言蜜语,还会往我们的小兜里塞上一把熏青豆,乐得我们像过节般的疯癫。
随着“文革”的来临,老太太们纷纷剪去了头发,阿巧阿婆的主顾越来越少了。外婆因年事已高,就让阿巧阿婆梳完头留在我家帮助干些家务活,以弥补她“主营”收入的减少。这样她就更像我们的家庭一员,有时会在我家吃便饭,逢年过节外婆会支我去她家送些糕点、水果什么的。我上小学三年级后,原来由妈妈承担的代读、代写家信的事就落到了我身上。记得我能熟练地背出她女儿常熟乡下的地址,读信、写信时阿巧阿婆兴奋、遐想及无奈的表情还历历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