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新颖教授近来有两件让人注意的事:一件,是他的论文获得了第六届鲁迅文学奖文学理论评论奖;另一件,是写了多年的《沈从文的后半生》终于定稿出版了。与他说起这两个话题,他说:“文学奖少写写,多写写这本书。”他的意思,是多写写沈从文。
请再念一遍“三三”
不久之前,诺贝尔文学奖公布。中国文学的“诺奖焦虑症”早就因莫言而泰半痊愈,然而此前纠结数十年的“该与不该得”中,沈从文自是不该被忘记的名字:诺奖评委马悦然曾承认,沈过世当年,本有很大可能获奖。
很多文学爱好者都曾想过,如果不是因世事变迁,沈从文这样的作家如能继续自由舞动手中的笔,当代文学将会如何可观?也因之,对沈从文在1949年之后的搁笔、“转业”,深感可惜。可是在张新颖看来,把沈从文只看成一个作家,那是把他看“小”了。沈从文的一生,除了前半段的文学家身份,更有其后的思想者、实践者身份。后半生从事文物研究的沈从文,背后的精神、体验,尤其值得关注。
2004年,张新颖在复旦大学开设“沈从文精读”课程。这门课相当受欢迎。许多学生都难以忘记张老师在课堂上“念书”的样子:在讲台侧面斜斜一靠,翻开讲义,稍作停顿,双眉一扬,开始朗读沈从文的文字。他的普通话“不算标准”,却别有风味;读来不疾不徐,全无一般朗诵做作的“抑扬顿挫”,平淡中却自有真味。沈从文在信里常称妻子张兆和“三三”,这个“三三”,张新颖读来,音调、节奏,特别令人难忘,以至于有次最后一堂答疑课,有位学生站起来说:“张老师,我想再听您念一遍《从文家书》的一段,或者,只念一下、念一遍,‘三三’……”
能将文字读得动情,是因为朗读者对文字有深刻领会。张新颖说自己真正开始走进沈从文的世界,就是在1992年读到了《湘行书简》——1934年沈从文给张兆和写的长信。“我的感受无从言表,心里却清清楚楚地意识到,我和这个作家建立起了一种关系。”他感到,沈从文身上有一种不一般的力量,这种力量使得他能够以独特的视角思考、写作、生活,从而诞生了一个极其值得挖掘的精神世界。
十年之后,《沈从文全集》出版,大量的书信材料,让张新颖更清晰地看到了一个大多数人还没有看到的沈从文:如何在时代的裹挟之中,以对人、对文化、对历史的爱,在文物研究的岗位上,坚守自己的理想;他的“转业”,可以说是换一种方式继续燃烧自己的生命。正是因此,张新颖决定,为沈从文的后半生,写一本书。
“原谅中年人的落伍”
或许算得上一个巧合:从1997年写下第一篇有关沈从文的文章,至2014年这本传记出版,一共是十七年;而沈从文的巨著《中国古代服饰研究》起笔于1964年,出版于1981年,其间,也是十七年。
本来,2005年写完《沈从文精读》,张新颖就打算接下去写传记,可惜,因之前赶书稿患上眼疾,无奈停笔。有时候,做事讲究的就是个一鼓作气,这一停顿,之后就因种种琐事缠身,简直患上了“重度拖延症”。但也因此,他把几百万字的材料都看得烂熟,方才有前年起毕其功于一年的酣畅书写。
书的封面,用了沈从文的一幅小画和文字,描绘的是在动荡的时代里,一个渔民的静静生活。而观看这一切的,同样也是一个静静的人。或许,“静”,正是张新颖与沈从文的心有灵犀之处。
陈思和教授曾谈到,张新颖身上有令他难忘的一点:沉静。一件往事令他印象深刻:当年张新颖研究生毕业后工作分配突起变动,然而他并不慌张奔走,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宿舍里,写出一篇发表后颇受好评的论史铁生的《平常心与非常心》,“把对生活的感受通过沉静的过滤,转化为审美的艺术的形态表达出来。不着一字,尽得风流。”
生活中,许多学生的共同感受,也是张老师的“静”。课堂上,他能讲得你入神;课堂下,他却有点,用上海话讲,“闷格子”。有时候,学生会相约结伴一同去拜访,这样好歹人多嘴杂,实在不行,还可以学生互相间聊天。有学生抱怨:人家的老师……您也不搞个师门聚餐啥的?张新颖笑着回答:你们不会喝酒嘛。
张新颖是山东招远人。大家都知道,山东人会喝酒。山东人豪爽,那是不是有点不像?也不是,师友对他的评价是:方正。
还有,山东作家张炜写过一篇有意思的长文,说山东其实有齐鲁之分,鲁人更稳重,齐人则更灵动。招远,地属齐国。张新颖大概有点齐鲁兼备,沉静之下,灵气逸动。话虽不多,但关键处一说,反有四两拨千斤之效。在课堂上,他会讲着讲着若有所思地对着台下学生,有点像反问,有点像提问地抛出一个问题。一片沉寂中,学生还在期待他自行解答,他却一转身:“我也不知道。”这个不知道,却仿佛解答了许多问题,让人又串起了更多问题。
沉静,还表现在面对喧嚣,自觉或不自觉与时代相“游离”。他不用微博。第一堂课,他会对学生“开诚布公”:“我的课堂,没有别的要求,就是有一条:不能带电脑。请你们原谅我,一个中年人的落伍。”
落伍,让人想起沈从文在后半生一再的自我评价。落伍,其实是一种坚守。沉静,亦不代表不作为、不介入,而是用一种更耐心的方式。
不接受“沈从文专家”这个称呼
张新颖也很喜欢“静”的电影。比如,贾樟柯,侯孝贤。这些“闷片”,却是他的最爱。他在课堂上,会让学生们去看,然后讨论。这些电影,在他看来,也是“沈从文传统”的一部分。
“沈从文传统”是张新颖提出来的一个概念,他今年获得第六届鲁迅文学奖的论文题目就是:《中国当代文学中沈从文传统的回响——〈活着〉、〈秦腔〉、〈天香〉和这个传统的不同部分的对话》。
说是论文,但读起来一点也不枯燥。余华、贾平凹、王安忆的这三部作品,印证了“沈从文传统”活泼泼的当下性,可以说直切当下最引人瞩目的现实问题:底层生活、农村改革、传统文化。“沈从文自己写过,人们只看到《边城》里抒情诗的一面,背后的悲哀与热情,却忽视了。”“静”的背后,自有一颗关注现实的“动”的心。
作为著名的当代文学批评家,张新颖曾获得第四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文学评论家奖”、第一届“当代中国文学批评家奖”等多个大奖。如果说新时期文学与当代生活有着过于密切的纠缠,那么,少年时代就开始读“当代文学”的张新颖,完全可以称得上这个过程的最佳“见证人”。
“我这个年龄的人,很少有像我读新时期文学读得这么完整的。1974年我刚刚上小学,就开始读文学。新时期文学从七十年代末开始,报纸上登的《于无声处》,王蒙的《春之声》等等我都读过,一路读下去。”
早熟的阅读,造就了一颗早慧的头脑。因为热爱文学,他考进了复旦大学中文系。不过,时任系主任的章培恒先生给新生的讲话,却给了这批“文学青年”一记“当头棒喝”:中文系是培养文学研究人才的,不是培养作家的。不知道是不是与此有关,张新颖最终走上了文学研究的道路:那一时期,涌现出一批新锐的年轻作家,与之相应的,是一批同样年轻的批评家的出现,张新颖即是其中一员。还在大三时,他就出手不凡:其时马原正热,对他的叙事迷宫的解读层出不穷,张新颖却独辟蹊径,从传统文化中,发现了马原的“中国味”,文章发表,令人颇有一新之感。
先锋文学之外,与当时的年轻人一样,张新颖也对风靡一时的新音乐十分着迷。崔健、张楚……这些如今已算是“老前辈”、当时则还是摇滚青年的歌手,都曾进入他的批评文字,某种程度上,在同辈人中,或许也算得上颇为“另类”。
与先锋作家们一起度过激昂的八十年代,来到喧嚣的九十年代,张新颖遇到了从此念兹在兹的沈从文。若干年前,他的一位朋友写道,她与张新颖聊起沈从文,说:沈从文,挺好的。“没想到他立刻抬起头,眼睛里放出光来:‘沈从文——是最好的!’”十多年来,张新颖对沈从文的解读已然自成一家,但他不接受“沈从文专家”这个称呼,因为在他看来,阅读与理解,应该是无限开放的,绝不该被任何条条框框圈起来。
前几年张新颖出了一本书,叫作《无能文学的力量》,化用的是崔健的《无能的力量》这个名字。书里写道:“某种意义上,文学、文学研究是‘无能’的,又是有‘力量’的,而这种‘力量’又正与这种‘无能’紧密相联……”无能的为什么又会是力量呢?这又得回到沈从文上了。张新颖说,沈从文总是对一种“正确的模式”之外的东西感兴趣,找到与时代大潮不太一样的东西。多少年过去了,“强大的时代衰退了,弱小的个人站立起来”。“正确模式”已消融,“时代大潮”已平息,反而是像沈从文这样“无能”的人留下的文字、思考、故事,永远感动着读者,给人启迪。
这时代变化虽快,却总还是需要有那些不论成败、默默做事的人,坚守、耕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