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拉机一来,命运变化最大的,是村里的牛。
最初商量拖拉机放在哪里时,指导员就说,放牛棚边最好。还加了一句:“拖拉机也是牛么,铁牛。”队长跟指导员意见常不合,这回两人意见倒一致。于是,紧贴牛棚,又造了一间房:拖拉机房。
拖拉机的到来,搅乱了牛的平静生活。队里有两条牛,一条是水牛,一条是黄牛;水牛老些,黄牛嫩些。水牛老实,给它一筐草,它从上面吃到下面,从不造次;除了夏天见水要冲下去“蘸塘”外,一整年,它几乎没有什么出格之举。黄牛就不大老实,脾气很坏,常用牛角顶人;吃东西也挑食,偶尔给一次豆饼,以后就常常“兜底翻”,把牛鼻子垦进筐底,找豆饼吃,把草翻得满地都是。
两头牛有明确的分工:水牛耕地,黄牛运输。这也算是扬长避短:水牛听话,力气大,喜水,作田效率高,扶犁的人都喜欢它;黄牛则不然,懒,不肯沾水,它只有一点好,架着车子上路,走起来算还卖力,就靠着这一点,它成了“运输队长”。
新买的手扶拖拉机第一次开过牛棚时,两头牛都吓坏了:水牛抬起头,大眼睛惊恐地看着我们;黄牛则狂暴地跳起来,要挣脱牛绳的样子。直到拖拉机熄火许久,它们才静下来,不过眼里依然存着疑惧,好像在问:嘣嘣嘣的,这是个什么鬼东西?
第二天一早,我们去机房开手扶拖拉机。冷机发动时,隔壁的两条牛又大大地吃了一吓。水牛好些,只是眼里惊恐,四脚不断地踩碎步,像要把惧怕踩碎一样;黄牛则暴躁得很,嘣嘣地跳,直把牛棚跳得灰雾腾腾。这时,正好队长走过来,揪住黄牛角,大声说:“嗨!你跳个什么?它也是牛,你也是牛,一家啊!”黄牛不睬,依然犟头倔脑的,把草筐子也踢翻了。
不过时间一长,拖拉机在牛棚前来来回回经多了,两条牛也慢慢习惯了。也许它们想,这鬼东西虽然声爆,倒也不惹麻烦。有时我们走过牛棚,黄牛听见拖拉机走近,就会从鼻子里喷出一声“哼”来,一副看它不起的样子;水牛则抬起头,用大眼睛一扫,继而低头吃它的草,居然还有些淡定的意思。两者比较起来,水牛更见灵性,它一双牛眼里的目光,对铁牛表现得越来越平和,甚至显出了某些友好。
众人都说,这是因为“铁牛”干得忒多了!农忙时,手扶拖拉机换上铁轮、铧犁,我和国强轮班干,人停机不停,一天一夜,能作二十来亩水地!这些活,过去都是要水牛来干的,现在,除了边角地还让它来犁一把,大部分时间,它就呆在牛棚里,吃吃草、乘乘风凉,有时还下河蘸蘸塘,朝天叫两声,简直太舒服了!
那条黄牛就有些不识相。农闲时,我们给拖拉机装上拖斗,把它改装成一辆运输车,去镇上粜谷,到外县运砖……天天要跑上百里,风吹日晒,两人的面孔都黑出了油来。这些运输活,本来都是黄牛扛的,现在不用它辛苦了,等于把它供养了起来。可它一点也不记情,一旦吃食不好,见我们开拖拉机走过,牛眼就恶狠狠的,好像我们欠它什么似的。
终于有个冬季,队里买来第二辆拖拉机,当然还是“手扶”。
两条牛实在没用了。队长对我们说,你们上镇去,把它们卖了。
我们软硬兼施,把两条牛赶上拖拉机拖斗。乡亲们说,你们看着,一路上,它们会哭的。
我们边开边往后看,却没见到牛落泪。两头牛站在铁牛的拖斗上,昂着头,居高临下地看整个世界,牛眼里没有恐惧,也没有仇恨,充满的,却是对村外世界孩子般的好奇。
我突然记起,这是它们第一次远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