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云:四十而不惑。人到四十,前途依然待卜,往事却渐渐明晰起来。童年少年时期在山西农村和煤矿生活的经历,时时浮上眼睑,虽琐碎微薄,却自觉有些趣味。而且,这些场景大多已在三十多年高速发展中踪影依稀。唯愿洒扫尘光,与君共忆。
我老家的小山村,也有一条小河,清清的水在山谷间细细地流着,时而脉脉不语,时而悦耳叮咚。
小孩子最大的乐趣之一,就是随妈妈婶婶们下河。“下河”在方方的小说《水在时间之下》里,是旧武汉到河里刷马桶。我们老家则指到河里洗衣服。挑水不易,便换一种思路,由家里的主妇或稍大点的女孩子,端了衣服到河边去洗。在本质上,是男女家庭分工协作的一种体现。正如我小时候既敏感又有些痛恨的,农村集体经济时按劳力、按人头分粮食的分配方式,现在想来,其实不仅很有道理,而且不失为一项伟大发明。经典的政治经济学告诉大家,社会主义按劳分配,共产主义按需分配。而按劳力分和按人头分并行的分配方式,其实质,即是按劳分配和按需分配并行互补。
小河边一般有较为固定的、适合洗衣服的地方,主要条件是要有水洼。我村的河实在太小,不少地方水深不过脚面,很难把衣服浸下去。因此,小河(非常遗憾,直到断流,这条河都没名字,在村里人的概念里,就是唯一的河,能指和所指完全统一。正如中华上古河,即黄河,江,即长江一样)我村段唯一的较大点的水洼,便成了公用的天然洗衣池。讲究点的人家,会带一块木质搓衣板,大多是在河边就地取材,水洼边的石板日积月累,被衣物和手搓得非常光滑。那时候,洗衣粉在农村尚不普及,多用肥皂,也有实在困难的人家,就用河水在石板上一遍遍地洗,或者就着别家漂出的肥皂沫,加紧狠狠地搓几下。洗好的衣服,就晾在旁边的石头、野树丛和草地上。因是全部摊开来晾,加之河谷的风吹着,干得非常快。
下河通常是下午,待天黑回家时,大多数衣物都已干透了。武乡话太古老,j、q、x都读z、c、s。在山西有一个很出名的笑话,说到武乡亲戚家做客,听两姐妹对话,“你先死呀还是我先死呀?”“咱俩一起死哇。”当时吓得不轻。我们老家,把用肥皂洗衣服叫“死”,用清水漂,称作涮,且没有卷舌音。于是,经常可以听到这样的对话,“到哪呀?”“下河死了算呀。”声音轻扬而愉悦,呵呵。那个“死衣服”的水洼里,有鳖,这是河里最大的生物。天气晴朗时,一只只趴在石头上晒盖。另一邻居家的女儿不知得了什么病,偏方说吃鳖肉、喝鳖血可以治好。他弟弟就打了一支叉子,到河里去叉。鳖们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危险,一点都没躲避的意思,所以,成果非常丰富。大鳖如锅盖,中鳖如面盆,小鳖如大碗,再小的,就可以从鳖叉下顺利逃掉了。大大小小的鳖们在院子里茫然地爬来爬去。小孩子们争相站到鳖背上,一站上去,鳖便一动不动,头一半缩进盖子,像做了坏事的孩子等着大人照头一下子。当然,杀鳖、吃鳖,是不会让小孩子看的。吾乡人吃肉少,大多不敢杀生,真不知道是怎么下手做到这些的。
如果说对鳖更多是好奇,还有些畏惧的话,青蛙则是我们亲密的玩伴。无论蝌蚪还是青蛙,小孩子们喜欢的,永远是小的。小学时有篇课文《小蝌蚪找妈妈》,我边学边奇怪,小蝌蚪怎么没变成大蝌蚪,就直接变成青蛙了呢?蝌蚪小的时候,头扁扁的,半透明的尾巴轻轻地摆来摆去。小孩子们把小蝌蚪装到瓶子里,想看它们怎样变成青蛙,当然,无一成功的。大蝌蚪黑黑的头又圆又滑,大大的眼睛让人有点害怕。他们的命运就不大妙了。孩子们把大蝌蚪捞了来,直接喂了鸡。蝌蚪变成青蛙,是先长出后腿的,春夏之交的小河边,到处都是两条后腿、半截尾巴的“半成品”青蛙。青蛙是变温动物,也即冷血动物,体温较低,夏天里,我们经常把青蛙抓在手里,或放在胳膊上,感受那一点清凉。把青蛙抓回家,放在院子里,随它们跳到犄角旮旯,一到傍晚,特别是下过雨的晚上,蛙鸣便此起彼伏。
小河里没有鱼,我们常常想,蝌蚪大了变青蛙,青蛙大了变癞哈蟆,哈蟆大了,应该就变成鱼了吧,鱼游到哪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