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我的名字被打了红叉
1966年“文革”开始,我们在崇明县搞“四清”还未结束,就被调回厂参加运动。第二天,我一进厂门,就看到很多大字报。我走到办公楼门口,看到一张揭发我沈寂的大字报,我的名字还被打了红叉。
造反派还将这些大字报贴到了我家大门口。那天晚上5点钟下班后,我乘42路公交车回家,公交车在延安东路站头时,我在车子里透过窗子看到我家门口,有许多人在看揭发我“罪行”的大字报。我想,这时我不能下车走回家去,否则未进家门,就会被人揪斗。我仍然坐在车上,乘到外滩黄浦公园终点站才下车。我走到外滩防洪墙边,思绪混乱,心情沮丧。我看着浑浊的黄浦江水,想起自己从香港被赶回来,被作为“内控人员”而打入另册后,真是步步艰难,事事不顺,到如今还被诬蔑为叛徒、特务、逃兵等,真是没脸再见妻子、女儿了。想到这里,真想跳进黄浦江去,一了百了。就在我胡思乱想,准备跳江自杀时,我抬头看到一幢房子的墙上写着一条标语:“自绝于人民的人是现行反革命分子!”使我好似突然受到了一股强冷风的侵袭,立刻惊醒过来。我绝不能自杀,如果我自杀了,死了,我的妻子、女儿就会成为“现行反革命家属”,就会坠入万劫不复的绝境。这时,我想起有人曾对我说过一句话:自杀是要有勇气的。而我这时却深深体会到:活下去更需要勇气!我宁愿为家人挨斗,也不可为了自己而自尽。
接着,我又想起当年犹太人罕斯对我说的那句话:“一切都会过去!”于是,我转身离开了江堤,乘上42路公交车到徐家汇,再乘车回家。这时,天已黑了,我悄悄地往家里走,这时我太太和女儿正焦急地等我回来。我看到我女儿还在窗前不断地伸出头来张望,在盼我回家。心里真是万分感动,赶忙加快脚步,一下冲进家里。一家人见到真是悲喜交集,欲哭无泪。我庆幸这次我过了生死关。
这时,我们天马厂又发生了几件事。第一件事,有一次开会,我们“牛鬼蛇神”都去听一个造反派头头作报告。要我们交代在30年代的与电影界的人交往的情况。我不写。造反派问我:“你为什么不写?”我说:“我30年代还是个中学生呢,写不出。”他说:“你看过电影吗?”我说:“我看的都是外国电影,不看中国电影,所以我不写。”事实上,有不少人写了之后,都被关起来了。
第二件事,有一次造反派在我们厂饭厅楼上布置会场,搞展览会。把我们这些“牛鬼蛇神”一个一个叫上楼去,站在凳子上拍照,他们叫拍照的人从下面往上拍,照片上的人看上去个个吓人。他们说这样布置是展示30年代的文艺黑线,其实我和30年代文艺黑线没关系,但是也拍了我。第三件事,当时还有人画了一幅画,名叫“上海电影厂百丑图”。一排人,三顶轿子。第一顶轿子坐的是瞿白音,第二顶轿子坐的是夏衍,第三顶轿子里坐的是于伶。旁边都是小喽啰,我是吹喇叭的,在最前面,又在瞿白音轿子旁边,是瞿白音的吹鼓手。有一天,有人告诉我,说我的漫画像被贴在南京路新雅饭店橱窗里。我偷偷地去看了。画的是赵丹、黄宗英、沈寂。还说我沈寂是策划者,画得真的很像。我觉得,这画真有点抬高我。我怎么一下子变成策划者了呢?第四件事,有次开会,造反派把“牛鬼蛇神”的家属也叫来参加。我妻子和二女儿汪澄也到会。造反派叫他们来做我的工作。女儿就劝我交代问题。我说:“我都说了,没什么可以交代的了。”她觉得很委屈的。我知道我这个“牛鬼蛇神”很伤我女儿的心,因为我害得她成了“牛鬼蛇神”家属。
造反派批斗汤晓丹,主要是批判他导演的电影《红日》。汤晓丹本来头发蛮长的,因为天热,头发里尽是汗,为了风凉,就把头发剃光了,成了一个光头,这样方便每天洗头。不料造反派就抓住这一点批斗他,说他是怀念蒋光头。他不承认,造反派就把他打得头破血流。然后,罚他在食堂等处扫地。那时我也在食堂扫地。我看他扫地很认真,我扫不清爽的角落,他都重新帮我扫过。我劝他马虎点。他却感伤地说:“看样子,我今后要一直扫地了。不会再叫我拍电影了。我要申请去摄影棚扫地。他们拍好戏,地上脏了,我去扫干净。摄影棚是我的生命,离不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