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12:夜光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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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01月16日 星期六 放大 缩小 默认   
为有忆丛生
胡晓军
  胡晓军

  我上班的所在,是一座老宅。据说老宅有八十年高龄,与人的寿命相齐。只是妊娠期长,从动土到竣工,用了整整三年。天长日久,老宅不免稍显疲旧,但风骨和韵味皆存,意式的屋顶和观景阳台挺秀依然,中式的雕花门廊和楼梯扶手润泽如昔,尤其是一到春初,园中大片的芳草萋萋、郁郁乎盛哉。最醒目的,是两株高硕的广玉兰,据说是宅子竣工时所栽,犹似一对八旬的老姐妹,与后来的冬青、黄杨、红枫、银桂、腊梅以及月季、丁香、蔷薇、紫藤,把老宅的四季安排得有序而又鲜活。爬山虎是几个顽童,从正门前四根罗马圆柱的底座攀起,从细条到连片,直到把整幢宅子都涂成墨绿,才肯罢休。暮色低垂,周遭静谧,我常会打开窗子,走上阳台,此时仿佛能听见老爷车沉闷而有力的嘶嘶 声,接着是主人上楼时皮鞋发出的铎铎声。

  这样的感觉,第一天上班时就出现了。虽是夏日白天,但走进园中、走入宅内,也都是凉凉的、静静的。我沿着回旋扶梯拾级而上,所有的房门紧闭。我想,也许主人就在其中的一间安坐,西装革履,点起一支雪茄,神定气闲地等着我。当我叩开三楼的一间房门时,幻觉顿消,开门的显然不是主人,而是主任。

  从那天起,每日晨昏,我都在三楼我的办公室里读书报、理材料、写稿件。我常会打开窗子,走上阳台,去望那两株老树和园中芳草,清风徐来,清氛漫度,浑浊的胸臆与倦怠的眼神,都会慢慢地回复清亮。

  过了一年,有客人来访。老先生年过七旬,西装革履,举止斯文。他先是谦卑地与主任寒暄,随后委婉地表明来意——在老宅里转一转、看一看。这里是他的出生地,并且伴他度过了童年。

  主任命我陪这位昔日的小主人参观。从三楼到一楼,从辅楼到花园,边行边看,老先生的脸庞逐渐泛出光晕,他脚步的折返多了起来,口中的话儿也多了起来。

  “这是饭厅,一家人三餐都在这里吃的……啊,现在是会议室了。”“厨房在辅楼,有走廊通过来……啊,没有了。”他转过身说,“三楼东面第二间,就是我出生的房间,门关着……啊,不用,不用进去,肯定不是原样了。”

  老先生还说,当时的这幢宅子颇不安宁,男女主人没几位,却经常吵架。有大小老婆角力的,有嫡出庶出争锋的,还有主人骂下人、下人斗下人的……现在作办公楼,凉凉的、静静的,只有我皮鞋发出的笃笃声。

  老先生走得累了,在花园的石凳坐下,点起一支雪茄,安详满足地看着我。他上次来时,是十几年前。记忆仿佛园中的芳草丛生,驱使他的双腿,来到这座老宅,来寻自己孩提,那清淡的愁绪与温柔的欣情,交替交织,像是得了一种妙不可言的病,医好了,复发;再医好了,再复发……下次来时,不知是否还要十几年。

  望着老先生的背影,我想老宅若是有灵,一定会有相似的感慨。那个小顽童曾在香软如茵的草坪上狂奔,曾顺着光洁如镜的扶手滑下,说不定还曾敲碎过美丽如画的瓷砖、割开过细腻如肤的镶板……我的确发现底层大厅,好几块瓷砖有老旧的裂纹;二楼走廊,好几块镶板有很长的刀痕。不过我相信老宅有灵,定会像慈母一般安然和欣然地原谅他的。因为他拖着高龄来了,来看望她来了。

  过了几年,接到市政开建高架桥的通知。老宅的楼房虽被保留,但花园不能幸免。我不知道被割去了花园,对老宅意味着什么,若仍以慈母作比,那就是有人硬生生地夺去了她绣满花草的丝绒长裙。那些冬青、黄杨、红枫、银桂、腊梅,那些月季、丁香、紫藤还有爬山虎……啊,没有了,都没有了;听说那两株老姐妹被迁到了附近的公园,不多久便凋敝、枯萎了。园中的萋萋芳草,更是刬尽不能还生。我不是秦观,面对绿色变作灰色,清气变作废气,鸟鸣变成电喇叭鸣,是绝高兴不起来的。我更怕那位老先生再来,他的那场妙不可言的病,怕是再难医好了。

  过了十几年,老先生仍没有来。他再也没有来。

  而我心中,渐渐积起了清淡的愁绪、温柔的慰藉。每天沿着回旋扶梯拾级而上,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越来越清晰地听到了自己皮鞋发出的笃笃声。每间房门都是紧闭的,只有三楼的一间除外。我已很少打开窗子,更不走上阳台。但我偶尔会西装革履,泡起一壶茶来,悠闲自得地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等着离开的时间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再过几十年,我想自己也会像老先生那样,被记忆驱使而来,拖着高龄,来看望这座老宅。记忆好比心中的芳草丛生,在愁绪与欣情的交替交织中,我像是得了一种妙不可言的病,医好了,复发;再医好了,再复发……

  岁月终无语,风华非有情。行年移少老,添病转阴晴。欣处方堪喜,愁时深可惊。问医何不止,为有忆丛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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