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呕血半升
先生似乎仍难以遏制议论朝政的冲动。道光十七年(1837)三月,先生由宗人府主事改任礼部主事,在第二年正月,他又上书堂上官,论四司政体宜沿宜革者三千言。又是一份长篇意见书。以先生个性,胸臆间有言而硬憋住,那颗跳动的心脏是要喷出血来的。且看看,他这篇《在礼曹日与堂上官论事书》提出的四大问题的要点:一、则例宜急修也。二、风气宜力挽也。三、祠祭司宜分股办公也。四、主客司宜亟加整顿也。
根据后来龚自珍生存状况可以断言,龚自珍到了哪个部门都要提意见,其后果必然恶化了他本人的生存环境,激化了他与上司、同事之间的矛盾,一步步把自己逼到了墙角。
先生还有一份改革朝政积弊的手书建议,但未能留传下来。道光十二年(1832),天气反常,很多省份久旱不雨,如此大面积的旱灾,必然带来农田的普遍歉收,政府的税赋难以征收,而且会让大量农耕人员陷入饥馑。按照传统的天人感应的哲学理念,天灾总是与人事相联。天公发怒了,圣上不能不反思王朝在什么地方触犯了天公。六月,“为弭灾起见”,道光帝谕令在京各衙门例准奏事人员,“摅诚直言,各抒所见”。就在此背景下,已至耄耋之年的东阁大学士富俊素闻自珍才识,竟然五度到龚自珍处访问。龚自珍为老先生诚心所感,乃手书《当世急务八条》呈示。公读至“汰冗滥”一条,面露难色,知道此弊虽严重,但难以革除。龚自珍当即将此手书点燃,付之一炬。那无情的火苗,也将两颗试图革除政弊的心,一点一点化为灰烬。
有感于富俊心之诚——如此高龄,职位又比自己高,能如此不耻下问,实属不易,龚自珍感动不已。在《己亥杂诗》第七十七首中对此有记载:“厚重虚怀见古风,车裀五度照门东。我焚文字公焚疏,补纪交情为纪公。”
也因此,《当世急务八条》一文在富俊阅过即化为轻烟,未能存世。今人只能从龚自珍的诗和诗后自注中,知道曾发生过这么一件事。
《清史稿》如此记载龚自珍的行止:“所至必惊众,名声藉藉,顾仕宦不达。”因行止与众不同而为世俗难容,并成为他“仕途不达”的致命根源。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官场和社会呢?
久沉下僚,言路堵塞,处处碰壁,壮志难酬,龚自珍心情之郁闷,导致健康严重受损,终于在道光十六年(1836)春某日,一腔热血从口中喷射而出……
郭延礼《龚自珍年谱》载:“今春以来,先生因思归郁勃,事不顺心,积痗所鼓,肺气横溢,遂致呕血半升……”
是年,龚自珍四十五岁,正当盛年。
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儒释道,给不同境况的世人提供了不同的人生路径选择。“入”则儒,所谓立德、立功、立言,所谓修身、齐家、治国,乃至为帝王师;“出”则释,在禅境诗意的空灵中,规避俗界的苦难;还有一种选择在“出”和“入”之间,不是不为,而是顺势而为,如涓涓流淌的溪流,遇礁石则缘石而行,绝无辟石开道的野心,但有滴水穿石的坚韧。此类人,通常相忘于江湖,隐于山野丛林间,他们也食人间烟火,但绝不为俗情所困。“出”或“入”则完全视天下大势以及个人境遇而做选择,对于个体生命质量的考量,超越了对于社会道义的承担。这是一种什么样的人呢?世间极少有之智者也。
既然,传统文化已经为各类不同生命个体提供了多元的选择,为何人世间还有那么多的苦难和烦恼。这是因为,具体到每一个不同的个体,他对人生哲学的理解和追求,有着非常复杂的因素。很难在非此即彼间,做出泾渭分明的划分。
有人说,龚自珍是中国最后一位传统士大夫型的人物,他虽然很伟大,但他的人生追求,仍然未能脱离传统士大夫的思维窠臼。脱离龚自珍所处的历史环境,要求其拔着头发离开地面,成为现代性的知识分子,大概过于苛求这位先贤了吧?龚自珍的先知先觉,贯穿其一生的强烈的批判精神,已经足以使之成为中国思想文化史上矗立的丰碑。有人在梳理中国文脉时,轻描淡写地忽略龚自珍的精神文化贡献,只能说他对龚自珍知之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