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年4月我从苏州搬到霍山路吴兴坊,一直住到现在。弄堂12号住过一个日本人,讨了中国老婆,这个日本人是开酱油公司的,我在他家里做保姆,主要是给他家烧饭。当时弄堂里穷人很多,我有时就多做点饭分点给穷人吃,所以我和弄堂里的人关系都比较好。日本人投降后,1946年7月,这个日本人带着老婆回日本了。
我的东家回日本,没生活做了。弄堂里一个清扫垃圾的人,通过他的亲戚介绍,我进了裕丰纱厂,就是现在的国棉十七厂做生活,一天工作12小时,六进六出,每天鸡叫起来,鬼叫回来。早上四点,天一片漆黑,头上顶着星星月亮,我就要赶出来上班,因为隆昌路给日本人炸弹炸了一个大坑,有轨电车不能开,所以每天路上要走一个钟头,下班也是一个钟头,很辛苦的。我丈夫的身体不好,一家子要靠我赚钱养活。此前,在给日本人做保姆时,我还趁空当做“兼职”,就是到虹口港跑单帮,向苏北船老板送香烟和糖。有人对我说,卖烟糖赚不到多少钱,还是走私铜板吧。我就把两大串铜板紧紧地捆扎在身上,因为如果不扎紧,过关卡时给日本人发现,那可是性命交关啊。每次走私铜板回来,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几天下来没一块好肉,真是作孽啊。
我们家住的是一个通客堂,一共住了7个人,我、我丈夫、婆婆,还有丈夫的4个兄弟,挤得转身的地方都没有,就在天井里搭了个小棚棚。我们弄堂大多数住的都是从山东青口来的扛大包的码头工人,所以吴兴坊也叫青口帮弄堂。青口人都在汇山码头做生活,有时生活没了,就到公和祥码头做生活。吴兴坊当时只有一家知识分子,在银行里做的。我想他是在外面实在租不到房子,才将就住进来的。
弄堂里的石库门房子有100多年历史了,这里地势低,一到落大雨,弄堂里就像小河涨水,水没到膝盖,进出的人都要挽起裤脚管蹚大水。大人愁煞了,小人却开心得不得了,折叠了纸船,放到水面上白相,有的还拿只脚盆,坐在里面,在天井里划水。长期被水浸泡过的墙头,墨一般黑,酥得不得了,发霉,一股霉味道直冲鼻头。
我住的这幢房子的亭子间,曾经住过一个广东人,抽鸦片的,后来生毛病死了,房东又将亭子间转租给一个姓严的人住。这个人很霸道,他把原来五家人家合用的灶披间,一拦为二,他占一半,另一半4家人合用,苦不堪言。
洗澡很不方便的,人在水斗旁边洗澡,要拉一块布头遮上,还要放开喉咙叫一声:“我要洗澡了”,提醒人家。弄堂口早上,家家都把煤球炉子拎出来生火,弄得整个弄堂烟雾腾腾,呛得人眼泪水都出来了。
弄堂里一天到晚都有收旧货、买旧东西的,“铲刀磨剪刀”、“栀子花白兰花”叫声不断。天好的时候,小孩都在弄堂里跳绳、打弹子、造房子。我记得24弄弄堂口,现在小江北的烤鸡店原来是一个犹太人开的小店,专门卖红肠、面包,这里犹太人以前很多,他们也很穷,拖家带口的,小囡穿得一塌糊涂,日子过得很清苦。 (葛建平、刘莹 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