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8月的一天，我通过宋小琴老师约定，要到鲁班路的大同花园与杨华生老师见见面，继续谈《上海老滑稽》书稿的事，我私下里准备的问题是滑稽戏中的细节表达。

　　天很热，杨华生为自己冲了一杯咖啡。我坐在他的对面喝可口可乐。说是谈话开始，实际上是滑稽戏表演开始，杨华生用表演的形式给我讲述了几个细节。

　　三个人登上舞台，一个自称是樊迟，一个自称樊哙，一个自称樊恼。接着又有一个人上来，先问樊迟：“你的名字是谁给你取的？”

　　回答说：“是孔夫子取的名。”问者肃然起敬。

　　又问樊哙谁取的名字，回答说：“是汉高祖刘邦取的名字。”问者十分钦佩，说：“真是汉朝的一名勇将。”

　　最后问到樊恼：“你的名字是谁取的？”

　　樊恼回答：“樊恼自取。”

　　杨华生说，这里三个姓樊的，各自回答了是谁给取的名。第三个回答的内容蕴含了一个很大的历史事实。韩皇后死后，韩侂胄失去靠山，为了树立自己的威信，平息朝野上下对他的不满，利用蒙古攻打金国的机会，北伐立功，匆忙出兵，落得仓惶北顾，内外交困、一筹莫展的尴尬境地。这里用取名来讽刺韩侂胄为了提高自己的威信，招来许多烦恼。这个细节忠告人们不要自寻烦恼。

　　细节对于艺术是十分重要的，生活中的细节一旦搬上舞台，得到呼应或者碰撞，就会产生强烈的戏剧效果。无论编剧还是演员，都十分看重细节。杨华生喜欢发现和积累细节，运用细节。

　　邻居夫妻吵架，吵得不断升温。杨华生听不下去了，前去劝架。杨华生对他们讲：“牙齿还要嚼着舌头，夫妻之间有不快，只要谅解不要吵架。特别是做丈夫的，是大丈夫，是男子汉，气量要大，绝对不能动手。男人么，要当君子。君子动口不动手嘛！有理好好说。”邻居听了杨华生的劝说，不再相骂。不料，到了下午，这对夫妻突然又争吵起来，女的敲门叫杨华生评理。原来女的在下厨，一时忙不过来，请男的帮忙，借此缓和矛盾，可男的上午的怨气还没有消退，闷声不响，只顾看电视，不理睬她，于是两人又吵了起来。杨华生问男的，眼看着妻子这么忙，为什么就不肯帮一把？男的讲：“吚？杨老师，你上午不是对我讲，君子动口不动手，所以，她烧饭，我不用动手帮忙，只要等烧好后张口吃饭就可以啦！”这番话在舞台上能够出戏，可是在生活中还是不能解决问题。唱了几十年滑稽，并以机敏、思路敏捷著称的杨华生一下子找不到词。突然，杨华生想起词来了，说：“不动手何以动口，只动口，何以生就两只手，做事靠手，吃饭靠口，互相协调这才是君子的口和手。知道什么时候动手，什么时候动口这才是谦谦君子。”三个人，你看我，我看他，她看他，噗哧一笑，各自回家。这是生活中的戏，是偷换了动手动口的概念而产生的戏剧效果。

　　有一次杨华生到商店去，在百货柜台前一站，看到琳琅满目的商品,眼睛盯着面盆毛巾，一下子将这些生活用品背了下来。毛巾面盆汏脚桶，牙刷牙膏香肥皂。汤勺盆子压力锅，碗筷调羹切菜刀。墨水浆糊橡皮筋，铅笔簿子卷笔刀。扫帚畚箕揩台布，皮带衣架新拎包。茶杯茶壶热水瓶，雨伞雨鞋汏浴罩。痰盂烟缸自来火，钢精锅子大铜吊。木梳篦子小镜子，镜框花瓶电灯泡。这是滑稽戏《假夫假妻》中朱守财的一段快口，讲的是为女儿准备嫁妆。杨华生为了不忘记这段词，所以成天背诵，一旦需要一口气就能说出来。这一天，杨华生刚刚背了前两句，营业员开始忙碌。货还没有拿出二三样，杨华生却转身走了。喂——哎！女营业员叫了起来，嘴里嘀咕：“这个老头子是神经病，一息样样要，一息样样勿要。”杨华生自知有愧，转身便说：“对不起，我把商场当舞台了。”

　　杨华生说，老一辈滑稽演员文化程度高的寥寥无几，他们所重视的职业却是需要灵性、智慧、需要文化的。

　　回到家里，我就把这段录音整理成文字，并且写进了《上海老滑稽》。今天杨华生走了，他那永远年轻的音容笑貌依然是那么清晰、开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