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家庭的很多东西是有限购买。比如家具,除非迁新居,多半要用一辈子。如女人爱首饰,男人爱名表,一般也是适可而止。还有喜欢收藏的,因客观所限,不可能搜罗个遍。想来想去,只有读书人买书,是穷尽一生,如家风良正,世世代代购买不尽也有可能。
当然,这种情况只限于一种人——即真正的读书人。不敢说自己有多大本事,但自认当个读书人还是够格的。看书的记忆开始在6岁,我刚到上海。父亲白天上班,夜里赶文章,家里几乎没人说话。我天天拿父亲的书看着玩。难得父亲有空,他会教我认字,如哪天他讲书中的故事,真像过节一样了。刚读一年级,父亲就教我查字典。从此,我就囫囵吞枣、半生不熟地开始看书,后来娴熟地读书、用书,这习惯保持了几十年。
因为爱看书,买书、藏书就成了常态。虽然,经过几次散失,但买书总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这习惯至今不变。以前街上书店很多,但钱少,总要一再算计才买本书。那几年,买的大多是爱不释手的精品。大浩劫后,家里成了书的沙漠,心中的痛后来化作排队的动力。得知卖书讯息,总一早就去新华书店排队,粥少僧多,队伍挤得前胸贴后背,人人像饿死鬼抢食物一样。每次挤得汗流浃背,拎得腰酸背痛,心里却是失而复得的甜蜜。那几年,是饥不择食,买的书杂而多。
上世纪80年代中期,由于工作需要,我买书侧重于社科、人文类的,一类是全国及海外的陶行知研究著作;一类是回忆、怀旧的散文随笔。前一种是研究所需,几乎把国内外出版的搜罗殆尽。后一种是名家作品,大家风范,韵味醇厚。另外,就是诗集。自中学时代就喜欢海外,特别是欧洲、俄罗斯诗人的作品,买的诗集极多,也较齐。如普希金的,有40多种,恐怕比有些图书馆都全。现在的译者当然不能与过去那些大家相比,因爱屋及乌,还是见一本买一本,几乎买遍了外国诗人的所有译本。遗憾的是现在书越出越多,书店却越来越少,更多的是去大型书展,每次买几十本,跑一家等于跑百家,挺方便,但淘书的乐趣没有了。
几十年下来,家里的书多得没法计算。毛估估,光我的书起码几万册。这些书,买来、淘来、抢来、交换来,得来本本皆辛苦。别人说书非借不看,我是非买不看,每本都看过,有的还看了又看,书上写满评语,夹着纸条,留看手泽,有的还洒下泪痕。这些书卖掉、送掉,真的,一本都不舍得。这已不仅是书,它们是有生命的,懂我的心,感受我的喜怒哀乐,明白我的所思所想,是与我一起成长的伙伴,是教我天天进步的老师,是我血肉相连的亲人,是我最珍贵的财富!
但是,人是活不过书的,书陪伴我一生后,将往何处去呢?我不忍心想。本来,可以捐赠。但捐给谁?谁知道受捐者是否会善待它们?杨宪益先生在生命最后几年,求朋友们去拿书,称为“散书”。王元化先生同样赠书给年轻朋友,认为这是书得其所。我很赞同。将来,这也许是最好的办法。
但那么多书,要多少朋友才拿得完?人家是不是要,是否拿得动,是否有地方放呢?唉!杞人忧天。人都走了,赤条条来,赤条条去,多少情,刻骨铭心,都得放下;多少财,金山银海,也得舍弃,何况是书!它们伴我几十年,化作清流融在我的血脉中,书、我已难分。至于书归何处,交给命运,留给后人,任它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