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洋人跑到东亚来看寺庙,东亚人跑到欧洲去看教堂。大家都觉得好看,因为本地没有,至少也是罕见。
我是东亚人当中的一个。我在东亚看过无数的寺庙,去欧洲看过无数的教堂。看着看着,就自惭形秽起来:寺庙与教堂,岂可同日而语?再“雄伟”的寺庙,在直指苍穹的大教堂面前,也只是“侏儒”一个;木结构的寺庙“易朽”,或迟或早,总会有回禄之灾,被付之一炬,不得不重新再造,哪像石砌的大教堂“不朽”,屹立千年是常有之事。何况在欧洲,教堂们只算是晚近之物,更早的古罗马、古希腊乃至史前建筑,早已都是庞然大物了。
有这种感觉的不光是我。西洋人对于自己的建筑,向来也是很景仰的。“我所以这样比较详细地写到萨摩司人,是因为他们是希腊全土三项最伟大的工程的缔造者。其中的第一项是一条有两个口的隧道……第二项是在海中围绕着港湾的堤岸……第三项工程是一座神殿,这是我所见到的神殿中最大的……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我才比对一般人更加详细地来写萨摩司人的事情。”(希罗多德《历史》)希氏之津津乐道于萨摩司人的故事,正是由于瞻仰其建筑,而对其建筑者心生崇敬的缘故。反之,他们想象,当今日的繁华成为遗迹,未来的人也会依据建筑的留存,来评判今人的文化程度:“假如斯巴达城将来变为荒废了,只有神庙和建筑的地基保留下来了的话,过了一些时候之后,我想后代的人很难相信这个地方曾经有过像它的名声那么大的势力……在另一方面,如果雅典有同样的遭遇的话,一个普通人从亲眼所看见它的外表来推测,会认为这个城市的势力两倍于它的实际情况。”(修昔底德《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修氏果然言中,雅典、斯巴达的建筑和地基,乃至希氏所见萨摩司的隧道、堤岸和神殿,如今的确保存完好,令人驰心于古希腊文化的辉煌。
而我们的祖先所描写的,则是我们的建筑是如何的易朽。以阿房宫之宏伟,而“楚人一炬,可怜焦土”(杜牧《阿房宫赋》);以扬州城之富丽,两经战乱,而“通池既已夷,峻隅又已颓”(鲍照《芜城赋》);以洛阳佛教之全盛,遭永熙多难,而“城郭崩毁,宫室倾覆,寺观灰烬,庙塔丘墟……京城表里,凡有一千余寺,今日寥廓,钟声罕闻”(杨衒之《洛阳伽蓝记》)。时间久远一些的,则更是湮灭无存,连地点都无从知晓了:“最是楚宫俱泯灭,舟人指点到今疑。”(杜甫《咏怀古迹》)倘若如今去访古,休说与古希腊同期的文明遗迹,即便是大教堂时代的“晚近”之物,还能找到几处呢?而今的考古界,每当发现一个大型遗址,明知其相比庞贝古城之完好不啻碧落黄泉,却仍汲汲名之曰“东方庞贝”以自慰。中华文明,比之西洋文明,莫非从来就难望其项背?
芸芸众生,作如此考虑者,想必为数不少。
谢阁兰(图下)是西洋人当中的一个。他在欧洲看过了无数的教堂,又到东亚来看了无数的寺庙。看着看着,他也自惭形秽起来:教堂与寺庙,岂可同日而语?前者(教堂)是野蛮人无知的妄作:“那些野蛮人,丢开木料、砖瓦和泥土,为了建筑永恒而在岩石中建筑!/他们崇拜那些因至今存在而光荣的陵墓、那些因古老而闻名的桥梁以及那些基石无一松动的庙宇……这些无知者,这些野蛮人!”为什么这么说呢?那是因为:“任何静止的物体都逃不过岁月的贪婪利齿。持久不属于坚固。”“如果时光不侵蚀建筑,那它就会吞噬建筑者。”也就是说,因为时光难以侵蚀教堂,于是就吞噬了教堂的建筑者——“不朽”的教堂见证的,恰恰是欧洲文明走马灯般的换将!而后者(寺庙)则是文明人智慧的象征:“在沙地上建筑吧。给黏土掺上大量的水,竖起作为供品的梁木;很快,沙地就会塌陷,黏土就会膨胀,双层屋顶就会在大地上撒满鳞片……”这些“易朽”的建筑,恰恰是人类贡献给时光的祭品:“让时光饱餐吧……/不必反抗:让我们尊重逐渐消逝的岁月和贪婪的时光吧。”而当“全部祭品都被接纳”,换来的就是人文的持久,“永恒不住在你们的墙中,而在你们身上,你们这些缓慢的人,你们这些持久的人”(《古今碑录·一万年》)。也就是说,因为时光容易侵蚀寺庙,于是它就放过了寺庙的建筑者——“易朽”的寺庙见证的,恰恰是中华文明的一脉长传!西洋文明,比之中华文明,原来竟是如此的望尘莫及!
芸芸众生,做如此考虑者,大约只有谢氏一个?
但真理常常掌握在少数人手里。想想吧,从古希腊文,到拉丁文,到近代欧洲各国语文,神庙和教堂依旧耸立着,但进出神庙和教堂的人,却写着不同的文字,说着不同的语言;而寺庙尽管易朽,从文言文到白话文,上下五千年,整个大中华,却写着同样的文字,说着同样的语言。于是,欧洲文学被时间和语言的利刃切割得支离破碎,而只要稍受训练,中国人却可以尽享古往今来的文学!
这只是一个例子,此外的例子尽多。
也许,当欧洲人感慨于时间和语言利刃的切割时,他们仰望着神庙和教堂,找到了沧海横流里砥柱中流般的心理安慰。神庙和教堂似乎是文艺的模范,灵感的来源,一切创作的终极理想。夏多布里昂自称《墓畔回忆录》就是一座大教堂;普鲁斯特受亚眠大教堂的启示,而有了巨著《追忆逝水年华》,动笔之初,甚至以“大门”、“彩绘玻璃窗”等为各部分的标题,并对别人指出该书像大教堂的说法大为感动,视为知己之妙语;而拉克洛的《危险的关系》仅像城堡,则又等而下之了。
反之,当中国人感慨于寺庙的易朽时,他们求救于文字,在文章是“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曹丕《典论·论文》)的信念里安身立命。建筑不能永恒,那么就让文章来“恢万里而无阂,通亿载而为津”(陆机《文赋》)吧!杜甫慨叹楚宫之泯灭无痕,不因别的,只因读了宋玉的文章,“摇落深知宋玉悲”,于是爱宋玉而及楚宫;而这由衷的“怅望千秋一洒泪”,不正是文章之力的最好证明吗?黄鹤楼、鹳雀楼、岳阳楼屡毁屡建,全赖《黄鹤楼》《登鹳雀楼》《岳阳楼记》等诗文之力而维持其一线不绝之命脉;而没有《阅江楼记》,甚至根本就不会有阅江楼!
当然,事情总有两面。也许,寺庙的“易朽”,让中国人更重视固守传统;而神庙和教堂的“不朽”,则让欧洲人勇于变革和创新。后者就如有些君主立宪制国家,政府尽管走马灯般地更迭,王室则成为国民凝聚力的象征;前者犹如朝代尽管改换,主人尽管变迁,文明的传统却始终不变。孰优孰劣自难评判,重要的是拥有如谢阁兰那般洞察、接纳他者的眼光,取他者之长处为我借鉴。
(谨以此文纪念谢阁兰的《古今碑录》问世一百周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