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人
谢春彦喜欢请客。
他请的客人,既有鸿儒硕匠,也有我这样的阿狗阿猫之辈。所以,他张罗的饭局,好玩儿。
毛尖老师编了个歇后语:“谢春彦请客,没完没了。”据说常常开始五六个人吃饭,到后来坐了满满两桌。某次,我去晚了,谢春彦那桌都是熟人,却满了。他安排我坐在一桌外国人当中,天可怜见,我只会说“哈罗”“拜拜”。所幸,有个老外,竟然会说一口北京话……
癸巳新年,谢春彦设宴迎新。老报人秦绿枝先生驾到,见主人,一拱手,双眼眯眯笑:“春彦老弟,侬现在不得了,图画得介好,字写得介灵,一笔好文章,还会写诗词。侬让口饭拨人家吃吃呀……”谢春彦一躬到地:“老大哥,饶了小弟。”
秦先生没说错,谢春彦真是个多面手:书、画、艺评、杂文、散文、诗词,样样了得。他的画,配上他的诗,让人看、让人诵、让人难忘。十年前,他出过一本《谢春彦诗书画》,书中,有其夫子自道:“我非我,亦非汝眼中之我;人或谓我为国画家,我只按我法写我见;或谓为漫画家,只在索稿时稍一亲之;或谓为理论家,只是手记所感耳。或有非我者,则我不愿入某种国画圈子也,我不能彻底漫之也,我不忍皓首穷经高台宣讲也。若我为蝙蝠,当为生命的独特与自由快活。”伊索寓言里亦鸟亦兽的蝙蝠“两头勿着杠”的故事,谁人不知?人家自己说要老子就要做个自由快活的蝙蝠,旁人还多什么嘴?谢春彦接下来的结语说得狠:“洒家本属蛇,帽子算个鸟?!”
即使如此霸气纵横,谢春彦却是个很好说话的人。我请他在晚报评论版上开个漫画专栏。他很是踌躇:“我很忙,没空啊……我长远不画漫画了……”我不依不饶:“哪怕一个月一幅也好啊。”他拗我不过,“春彦观止”开张。于是,隔几天,就会接到他电话:“又帮侬画了一张。”还求表扬:“我卖力?”
谢春彦会得多、懂得多,又那么好说话。于是,他就很忙。要么,马不停蹄在外会见朋友、出席活动;要么,在家还各种画债文债……
还是忍不住问他,你觉得自己到底算哪一家?谢春彦笑笑:“人最重要的是有感情,画画写字也好,为文做诗也好,其实都是为了抒发感情。我想表达自己的感情的时候,就看什么样的方式最合适,想画就画,想写就写……”
自由如是,多么好。
好人
谢春彦喜欢瞎忙。
其实,他常常是为别人忙。
去年,谢春彦为恩师叶浅予先生办了两个大展,一个在上海,一个在香港,主题是速写艺术。叶先生堪称“速写宗师”,却未办过速写展览。谢春彦四处奔波,事无巨细,亲力亲为:亲自“押运”老师画作辗转京沪港、亲自为画册选定羊皮封面、亲自指导布展。为老师做成这件事,谢春彦很开心。他数次对我说:“我很幸运,能有机会向叶先生等老先生请教。现在,老先生们大多不在了,我总想着,还能为他们做些什么?没有老先生,就没有我谢春彦的今天。”
对同辈朋友,谢春彦也一样尽心。陈逸飞逝世后,连续四年,都是他张罗主持了“陈逸飞艺术研讨会”。朋友的画展、作品研讨会、新书发布会,他也几乎有请必到,妙语连连。
甚至,对没什么交往的林风眠先生、林散之先生,出于对前辈的崇敬之心,谢春彦照样忙着操办纪念活动,费心费力。
我到谢春彦家里去,他常送书给我,这次是程十发的连环画《胆剑篇》,下次是贺友直的彩墨画《小二黑》,甚至还有新加坡女作家的小说集,不是他编的,就是他张罗出版的。问他到底为人家编了多少书,他说,记不清了。
对这样一个谢春彦,大家都说,他人好,仗义。
不过,也有人不以为然。黄永玉先生曾画过一幅《过渡图》。图上,谢春彦披着长发、咧着大嘴撑船渡人。黄先生称谢为“撑船佬”,在画上教育他:“世上搭船的千千万,有几个记得撑船的?你倒是快快活活来来去去……只是你的行当不是撑船的……你把过渡当正餐,忘了上岸干正经事了!”
是啊,为别人瞎忙,岂不是耽误了自己干正经事?
谢春彦承认自己喜欢“瞎起劲”,但他又说:“人总是要讲感情的呀。我父亲从小教育我要有情有义。为朋友做事,有什么不好?我也收获了朋友的感情啊,也从中得到滋养啊。再说,画画写字写文章,没有感情,怎么行?”
妙人
谢春彦喜欢打扮。
凡艺术家,要么不修边幅,落拓不羁;要么穿着讲究,派头十足。谢春彦显然是后者。他有本事把长衫、西服、唐装、便装都穿出他的范儿来。有时,会拿个烟斗,有时,会拄根拐杖,那都是耍派头。有趣的是,年过古稀的谢春彦常常健步如飞,忘了手里还有那根细长的“司的克”。
谢春彦曾觉得自己留一撮小胡子像鲁迅,其实,我倒觉得他像叶浅予,特别是画速写时那双鹰隼一样的眼睛,像极了。
谢春彦派头大,初见之,令人生畏。可是,只要跟他混几分钟,就会知道,这个老头儿,好玩、随和。有一次,无锡一个艺术馆开馆,谢春彦的派头把人家年轻馆长唬得一愣一愣的,大气不敢喘。谢春彦突然咧嘴一笑:“我送一幅画给你吧……”当场给人画了幅着袈裟的肖像,神情毕肖,顿时一派和谐。
谢春彦是个妙人,他的画同样妙趣横生。他画得最多的,是各色人等,造型夸张而灵动,老翁睿智却透着顽皮,女人妖媚却毫不做作;山水园林、城市风光、猪狗鸡鸭,样样别致,张张抒情。最绝的,自然是师友肖像,逸笔草草却呼之欲出。我一直鼓动他出一本肖像集子,那一定好玩极了。
把自己收拾得山青水绿的谢春彦,客厅却乱极了,令人发指。谢夫人常对客人抱愧:“对不起,实在太乱了。我们也不敢替他收拾。”令人佩服的是,谢春彦在满坑满谷的乱纸堆里,总能找到想找的东西。据网传,把工作环境弄得越乱的人,智商越高、创造力越强。看看谢春彦的客厅,像是有这么回事。偌大个客厅,最特别的物件,是贴在书橱门上的《北京市昌平区人民法院民事裁定书》,准许原告范曾撤销对被告谢春彦的起诉。范告谢侵犯名誉,这起案子,当时动静挺大,不赘。问他为什么要贴着这张纸,老谢一咧嘴:“一生一世唯一一次当被告,多少稀奇啊。”又正色道:“你说,画家能像流水线一样画画吗?”
对画家而言,办展是一件挺残酷的事。办合展吧,谁好谁次,一望便知;办个展吧,几十幅作品长得跟多胞胎似的,谁看了都没劲。谢春彦的画展则不然,几乎没一幅重样的,令人目不睱接,特别是撑天抵地的题图诗句,更是让人解颐又解气。用才气纵横来形容他的作品,不夸张。去年一年,谢春彦办了四个个展。谁都佩服,老谢真能画、真能折腾。
在刘海粟美术馆的画展,名叫“春彦手痒”。谢春彦说:“我确实是‘手痒’了就画。换句话说,就是有感情要表达,才画。”他又略带遗憾地说:“今年一年,我画得少,因为手不大‘痒’了。要不重复自己,真的不容易。”顿一顿,谢春彦轻声说:“我既不会去模仿别人,也不会重复自己。画画,就是要感情用事。”
春彦谈艺,总不离感情二字。
“感情磁场,水墨生涯”——这句话,是黄永玉先生送给谢春彦的。老谢很喜欢,我也觉得好,遂拿来作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