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身边亲人最需要做的便是适应
然而,在天伦之乐之外,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在为外婆马不停蹄地衰老而难过,始终无法接受面前的事实。外婆在老去,身边的人,则需逐渐适应她的老去。我渐渐深深懂得:当一个人一生中最后的残破不堪的画卷在你面前一览无余的时候,身边的亲人最需要做的,除了领受、理解,便是适应,直至麻木——
你可听见沙漏的声音
我从未听过沙漏的声音,但我知道,它一直在漏,一直在漏,犹如蚕食桑叶,沙沙,沙沙。它好像幼芽钻出泥土时发出的一声轻微的欢呼,又好像枯叶从枝头坠落,那忧郁而充满眷恋的叹息……
——题记
人的一生是怎样的?仿佛一首交响曲,经历序曲、缓板、快板、高潮,最终都要走向落幕。当我出生时,她已年老。我从未见过她年轻的模样,但我目睹了她漫长的年老的过程。从精神矍铄的老年初期,慢慢变得茫然、迟滞、退缩,几乎要变成她自己的影子。她的日子被无限地拉长,内容却空无一物,于是,她所有的日子都浓缩成一个字:等。
她不再能主动地寻求什么,而只能等。等待一顿可口的饭菜,等待一包松软的点心,等待早晨出门的家人早点返家,等待我——她最疼爱的外孙女将她干枯的手捧在掌心里,用我的温度暖一暖她。她慢慢退回成一个小孩子,常常忘了年龄,又常常被自己很老很老的岁数吓一跳;她越来越思念早已逝去的曾外祖母,独自一人时,她轻唤:妈妈,你在哪里呢?我这才知道,她的生命已变得如孩童一般简单而清澈,不需要掩藏伪装,她可以无所顾忌地表达欢喜和怨艾,而你也能轻易地通过抚触与微笑达成她的愿望。
细雪飞舞
我说:快把裤子脱下来!她无助地望着我:脱下来……会冷啊。母亲在一边道:快脱吧。母女两人都有些烦躁,恨不得闭上眼睛,恨不得眼前的场景早点结束。九十五岁的外婆,从厕所出来,小心翼翼地要求她的女儿和外孙女看看她的内裤,上面是不是粘了大便。母亲道:你自己不能看看啊。她惶然地站着,不晓得听见没有。只好大声说话让她听见。她开始抖抖索索地解裤带。外面一层灰色罩裤,里面一层蓝色呢绒棉裤,再里面是薄绒线裤、雪花红色的棉毛裤,最后露出浅蓝色的棉三角内裤。内裤上果真沾了浅棕色稀薄的屎印。有吗?她仍旧小心翼翼地问道。有!我大声说,换条内裤吧。和她对话需要简洁,句子一旦长了,她往往无法听清你的意思。
裤子一层层脱下来。罩裤、棉裤、绒线裤、棉毛裤,我帮助她拉住裤脚。用力一拽,一大篷雪花样的皮屑在房间里漫天飞舞起来。那干燥的“细雪”像是被风吹起,落在地板上、沙发上、茶几上……也落在我刚刚洗好还没来得及吹干的头发上,余下的一些,仍旧缓缓地在空中飘。我惊叫一声,后退一小步。赶紧去拿扫帚。“细雪”半粘在地上,很难清扫,只几下,就已经积起一堆。浴室里,母亲倒温水给她擦洗身体。她喃喃道:从来没有这样过。但我和母亲都知道,她这个样子早已不是第一次了。为了节省,她甚至不舍得多用一点手纸,内裤上时常要沾一星半点的屎印。可我和母亲一天都没绝望过,都想唤醒她尚未消失的“潜能”。
她自己能洗得很干净的。母亲把换下的内裤泡在温水里,拿到洗衣间去。外婆换好了内裤,花了很长很长时间,重新穿上棉毛裤、绒线裤、棉裤和罩裤。我自己会洗的哦。她说,一边说一边慢慢走去洗衣间。她果真搓洗得很干净,年轻时练好的基本功一点没有忘记。我帮她绞干,晾好。她却没有跟着我出来,心事重重地在旁边的藤椅上坐下,沉默良久。半晌,听到她叫我。我有话跟你说,她仍旧心事重重的样子。说什么啊。不要告诉你爸哦。她说。我无奈地笑了,你这样不是第一次,爸早知道。但我知道,她根本听不清我说了什么。
孤漠
我要先睡了。她说了一声,轻轻阖上自己的房门,把客厅里的电视声关在外面。这个时候,一般不到晚上七时半。她的房间朝北,不大,有她用了一辈子的红木大床,床头柜上的饼干筒里有没牙的嘴尚能咀嚼的法式小面包、旺旺小馒头。半夜醒来,她常常肚饿,就用它们来打发饥饿与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