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07:星期天夜光杯/国学论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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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03月23日 星期日 放大 缩小 默认   
“化外”风景的征服与臣服
邵毅平
柳宗元像
柳宗元《梓人传》墨迹
柳宗元衣冠墓
  ◆ 邵毅平

  一

  以王羲之的《兰亭集序》为嚆矢,六朝隋唐文学中的风景描写,经常表现宏大风景中的渺小个人,从而引发了中国式的“浪漫主义”。而进入唐代以后,伴随着唐帝国的征服与扩张,也作为“盛唐气象”的文学标志,对“化外”风景的“征服”意识,开始进入唐代文学中的风景描写,为风景描写的传统增添了新的内容,展示了全然不同以往的新的风貌。在这方面,柳宗元的《永州八记》可以说是一个典型代表。

  因永贞革新运动的失败,柳宗元左迁永州(今湖南省永州市零陵区)司马。这是他生平第一次离开长安,离开文明的中心地区,来到文明的边缘地区,亦即当时人眼中的“化外”之地(《永州八记》即称永州为“夷狄”)。在永州十年,他寄情于奇山异水,一连写了九篇游记,依次是《始得西山宴游记》《钴鉧潭记》《钴鉧潭西小丘记》《至小丘西小石潭记》《袁家渴记》《石渠记》《石涧记》《小石城山记》(以上一般称为《永州八记》),以及《游黄溪记》,成为唐代文学中风景描写的名篇。

  一般读者学者注目于《永州八记》的,是它如何表现了柳宗元的思想情怀,它的风景描写是如何的出色……但是我们却发现了一些别样的东西,那就是柳宗元对“化外”风景的态度,充满了象征“盛唐气象”的“征服”意识。

  二

  《永州八记》对“化外”风景的表现,大致由以下三部曲组成:发现、整顿、接受。

  柳宗元在永州陆续发现了西山,西山西边的钴鉧潭,钴鉧潭西边的小丘,小丘西边的小石潭,以及袁家渴、石渠、石涧、小石城山等八处“幽丽奇处”(《袁家渴记》),它们大都具有不同于“化内”风景的“怪特”特征。“其石之突怒偃蹇,负土而出,争为奇状者,殆不可数。其嵚然相累而下者,若牛马之饮于溪;其冲然角列而上者,若熊罴之登于山。”(《钴鉧潭西小丘记》)“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佁然不动;俶尔远逝,往来翕忽,似与游者相乐。”(《至小丘西小石潭记》)这些极具特色的风景描写,既归功于柳宗元的别具慧眼和生花妙笔,也归因于“化外”风景的“怪特”特征——后者却常被人们所忽略了。

  然而,“化外”的风景,“化外”之人却未必有眼光去发现,反而有待于来自中原的“化内”之人。作者所喜欢的水潭,原主人却视为包袱(《钴鉧潭记》);原主人眼中的“弃地”,却是作者心中的宝贝(《钴鉧潭西小丘记》)。这是因为来自中原的“化内”之人,熟悉更“高级”的“化内”风景,能透过“化外”风景的“怪特”表象,看到了其潜在的“归化”价值。

  同时,正因为“化外”风景“怪特”,与“化内”风景还有距离,所以无法按照原样来接受。“坐潭上,四面竹树环合,寂寥无人,凄神寒骨,悄怆幽邃。以其境过清,不可久居,乃记之而去。”(《至小丘西小石潭记》)这就必须以“化内”风景为模范,仿照“化内”风景来整顿。“遂命仆人过湘江,缘染溪,斫榛莽,焚茅茷,穷山之高而止。”(《始得西山宴游记》)“则崇其台,延其槛,行其泉于高者而坠之潭,有声潀然。”(《钴鉧潭记》)“即更取器用,铲刈秽草,伐去恶木,烈火而焚之。嘉木立,美竹露,奇石显。”(《钴鉧潭西小丘记》)“揽去翳朽,决疏土石,既崇而焚,既酾而盈……蠲渠至大石……”(《石渠记》)“揭跣而往,折竹箭,扫陈叶,排腐木。”(《石涧记》)《永州八记》中多有类似描写,可见整顿过程必不可少。

  经过这样整顿以后的“化外”风景才是可以接受的,因为它们已经“归化”为“化内”风景了。如整顿以后的西山:“然后知是山之特立,不与培塿为类……然后知吾向之未始游,游于是乎始。”(《始得西山宴游记》)整顿以后的钴鉧潭:“尤与中秋观月为宜,于以见天之高,气之迥。”(《钴鉧潭记》)整顿以后的钴鉧潭西小丘:“由其中以望,则山之高,云之浮,溪之流,鸟兽之遨游,举熙熙然回巧献技,以效兹丘之下。枕席而卧,则清泠之状与目谋,瀯瀯之声与耳谋,悠然而虚者与神谋,渊然而静者与心谋。”(《钴鉧潭西小丘记》)整顿以后的石渠:“逾石得石泓小潭,渠之美于是始穷也。”(《石渠记》)在《永州八记》中,未经整顿而可以接受的风景,只有袁家渴、小石城山等不多几处,因为它们本来就比较接近“化内”风景。

  经过整顿以后的“化外”风景,不仅可以接受,而且可以“估价”,因为它们已经“归化”为“化内”风景,进入了“化内”风景的价值序列;对此,“化外”风景本身也会为之感到庆幸,因为终于有幸出于幽谷迁于乔木了。“噫!以兹丘之胜,致之沣、镐、鄠、杜,则贵游之士争买者,日增千金而愈不可得。今弃是州也,农夫渔父过而陋之,贾四百,连岁不能售。而我与深源、克己独喜得之,是其果有遭乎!”(《钴鉧潭西小丘记》)“书于石,所以贺兹丘之遭也。”(《钴鉧潭西小丘记》)

  既然进入了“化内”风景的价值序列,那么,对于左迁“化外”之地的失意者来说,它们就像“化内”文明的“化外”飞地,代表了来自“化内”文明的问候和慰藉。“孰使予乐居夷而忘故土者,非兹潭也欤?”(《钴鉧潭记》)“又怪其不为之中州,而列是夷狄,更千百年不得一售其伎,是固劳而无用……或曰:‘以慰夫贤而辱于此者。’”(《小石城山记》)而“归化”了的“化外”风景,也有赖于作者而得以传世。“永之人未尝游焉,余得之,不敢专也,出而传於世。”(《袁家渴记》)“予从州牧得之……惜其未始有传焉者,故累记其所属,遗之其人,书之其阳,俾后好事者求之得以易。”(《石渠记》)这是作者与风景的双赢。

  左迁永州十年后,柳宗元又谪刺柳州(今广西区柳州市),又有游记两篇,即《柳州东亭记》、《柳州山水近治可游者记》,其中于柳州的风景,同样有发现、整顿、接受这三部曲。

  三

  这种对待“化外”风景的“征服”意识,其实是从强盛的唐代才开始出现的,而罕见于早先的魏晋南北朝时代。在魏晋南北朝时代,因北方大地战乱频仍,大批中原人渡江南下,来到原先的文明边缘地区。但无论是流寓南方的中原人,还是留在北方的中原人,都并不把南方看作是“化外”之地,把南方风景看作是“化外”风景。比如《世说新语·言语》记载,“过江诸人”每遇美日出游,虽觉得有“山河之异”,却又认为“风景不殊”,明显不以江南为“化外”之地;又如在吴均的《与朱元思书》中,南方的风景被写得如此美妙,绝无半点“化外”的味道;即使从未到过南方的郦道元,也照样在《水经注》里,靠着文字材料及想象力,写下了三峡风景的千古绝唱;南朝人陈伯之叛降北朝,领兵与南朝军队对抗,南朝文人丘迟修书劝降,陈伯之读到“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顿觉乡愁难耐,潸然泪下,遂决意率部南归,江南的风景成了诱降的利器。以上种种,都是因为文化正统到了南方,所以南方的风景虽然“怪特”,却不可能被视作“化外”,文人也不会想到要去“征服”它。这与唐代文人的心态是迥然不同的。

  但是,换一种立场,换一种心态,换一种价值观,则“化外”风景不惟不需要“征服”,反而会成为无条件“臣服”的对象(此时“化外”、“化内”关系已经逆转)。比如,现代文学中经常出现的欧美风景的描写,每每就是“臣服”式的,而非“征服”式的。如徐志摩笔下的康桥:“那年的秋季我一个人回到康桥整整有一学年,那时我才有机会接近真正的康桥生活,同时我也慢慢的‘发见’了康桥。我不曾知道过更大的愉快……啊,那些清晨,那些黄昏,我一个人发痴似的在康桥!……康桥的灵性全在一条河上;康河,我敢说是全世界最秀丽的一条水……一别二年多了,康桥,谁知我这思乡的隐忧?”(徐志摩《我所知道的康桥》)康桥风景诚然秀丽,但作者的“全世界最”、“思乡”之说却不免夸张,大概因为他“反认他乡是故乡”,把“他乡”看作“化内”,反把“故乡”看作“化外”了吧?所以他一“发现”异乡的风景,马上就无条件地“臣服”了。

  又如琼瑶笔下的普罗旺斯:“紫菱:‘云帆,我晕车耶!’云帆:‘怎么会晕车呢,这只是马车呀,是不是中暑了?有没有发烧?’紫菱:‘我不是那种晕车。我是坐着这样的马车,走在这样的林荫大道上,我开心得晕了!陶醉得晕了!享受得晕了!所以,我就晕车了!其实,我自从来到普罗旺斯,就一路晕!我进了梦园,我晕!我看到了有珠帘的新房,我晕!看到古堡,我晕!看到种薰衣草的花田,我还是晕!看到山城,我更晕!反正,我就是晕……’”(《又见一帘幽梦》)普罗旺斯的风景也许的确很美,但初次见到就这样地“一路晕”,机关枪扫射似的一连“十三晕”,不得不说还是“臣服”心态所致吧?

  或如郁达夫,即使写中国本土的风景,也要夹用洋文来表现:“只有这枣子、柿子、葡萄成熟到八九分的七八月之交,是北国的清秋的佳日,是一年之中最好也没有的Golden Days。”(《故都的秋》)还记得在日本的大学课堂上,每读到最后一句,诸生便会窃笑不已,有勇敢的学生便举手提问:“好好的中文里干嘛夹杂英文呀?好奇怪呀?他为什么要这样写呢?”是的,他为什么要这样写呢?大约是这么一写,中国本土的风景便可以纳入以洋文所象征的欧美风景的价值序列,从而证明其确实是有价值而值得赞美的了吧?这就像当年唐帝国强盛时,柳宗元要以中州的价值标准来定位永州山水的价值一样。

  对“化外”风景的态度是“征服”还是“臣服”,取决于立场、心态和价值观,取决于对内外文明关系的看法,其实归根结底,也取决于作者所处时代自身国力的强弱。

  可是,既不“征服”也不“臣服”的风景,才是真正的风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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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外”风景的征服与臣服
苏轼人生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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