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老早是农田,春耕秋收,风雨霜雪,作物生长,眼目清亮。然后,推土机来了,走了,房子幢幢,不远处的高架上车子川流,可是房子和房子之间到底有树,水杉香樟芭蕉辛夷桃花李树各种,树渐高,叶渐浓,安静地生息,安静地绿红黄橙,鸟一会弯了柳枝一会飞进樟叶里。去市中心,没几天,就开始想念这些树,这些树和树在一起的寂美。树和树过滤了轰隆的车流回响,生长着的树成就了安静的美。
好像从记事起,亲朋邻人街谈俚俗喜欢闲话这里闹猛唻,人多闹猛啊,轧轧闹猛呀,附带着一种风风火火过日子的感觉,言下之意不闹猛的地方是难耐的,不闹猛的事体是不好玩的,市面就是要闹猛,人挤人,热闹啊,同类型的商店也要开在一起,似乎很少觉得闹猛和嘈杂有时是同义词,于是乎,闹猛红火似乎成了我们审美标准的一种。活动后人群散去,垃圾满地,标语歪斜,桌椅倾倒,不像活动像剪径,闹猛的空气尚未散尽,浓郁的浊气还在蒸腾,人心刚刚从闹猛中退出来,似不忍离去,没关系,大卖场的促销,商厦广场的推销,店门口的音响,小商品市场的挤挤挨挨,不把一条马路烧到90摄氏度朝上是不罢休的,坊间的闹猛全年不休,至多春节暂告间歇,歇也歇得不彻底,非得要炮仗烟雾腾腾才满足。不可或缺的大嗓门,手舞足蹈的热烈聚谈,兼之近年扩音喇叭的广场舞,近年店铺新开张整天甚至三天连续的吹打,常年供应不脱档……城市里难得有几条安静的马路是可以闲走的,山林也渐变成旅游的大喇叭和呼幺喝六。当然,静寂也该还是有的吧,不过静寂似乎确乎不是我们身处周遭的常态,相比所谓奢侈品,安静寂静才是稀缺品。
人和人不同,有人确实喜欢闹猛,也是有高嗓门大喇叭的自由,但他人也有安静权的自由,个人在社会公共领域的自由是有限度的,必以不扰乱他人的自由为边界,而非我爱放高音喇叭关你什么事的蛮横,个人和社会之边界的明确/平衡才是文明社会的标志之一,否则言其蛮横还是积口德,实乃野蛮。
应该说,我们的文化里是有寂静之美的审美基因的,“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寂静,倪云林一脉山峦两三枯树的寂美,中国大多文人画中渲染的山林之静,都在文化传承中的。不过,也许到底是文人文化传统,而非广大的“风”俗,后又有外族入侵后文化的杂驳变化,寂静之美并没有普遍为审美传统。抑或也缘于农耕文明的遗存?广大的旷野需要人声鼎沸的温暖?以家族为核心的伦理缺乏对公共空间的认知?还是身体在微信脸书时代,文明素养等还在村头高音喇叭时抑或更后?也许官本位的文化中,人们反而是更缺乏对公序良俗的遵守的,因为只需对上峰负责,所以何谓个人自由的边界是不在思维和行为习惯中的。
既然没有真正的个体,那么可能不会习惯直面静寂下来必须直面的内心,需要觉知的内心或许又有种种的不堪和挣扎,轧轧闹猛毕竟容易打发时间,人的空洞似乎瞬间得以填满,一直被我们奉为圭臬的“过得充实”,或许也不无一种用外部的填补避开了那些需要的直面,直面你的所思所欲,直面你的恐惧和渴念,直面你的寂寞,在寂中咂摸到静默的美和安详,当然也会有惶恐和不安,把身体放在闹猛里暂时会逃过这些,也或许此生就不去意识这些,于是就让身体不得安宁,于是心也就习惯了闲逛,安静下来就会感到无端的恍惚。
“你要爱你的寂寞”,里尔克对青年人说。其实,人都要爱自己的寂寞,寂寞是常态,人群里的温度不过暂时的炉火罢。寂中外观做事或内观省思,才能成全事情或自己。或说体育运动须于跃动中完成,然跃动背后日复一日寂寞的重复训练,才是完成的根本。“默默无言,昭昭现前”,寂静中“灵然独照,照中还妙”,是谓寂照也。看一棵棵树,风吹雨打,枝叶飘摇,一切又趋于静寂,但寂静中他们从来都在生长,起初齐腰二层楼,一年年过去了,楼高依旧,树高越楼,树冠铺陈若湖。寂,藏着生机。
即便寂,然后灭,寂灭,何尝不是一种生命的完满。人哭闹着被带到人世,终要离开,痛苦地走,不舍地走,安详地走,终是走了。佛说圆寂,这个词有安详之美,若花瓣在空中慢慢飘落,绿叶在花凋的地方生长,等待花再次开放。所有都在安静中发生,却具足圆满。好吧,就世俗一点,人要阳光一些,过分的寂寞也许会心理抑郁,只是当你的寂寞不过是一种外部的寂静,又何妨呢,静默地做事,静默地观照,也许你看到你的经脉正像树一样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