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琳琅(下)
一年后,美萍就去了安徽山里兵工厂,据说那地方永生永世在做手榴弹,很多男工人没老婆,因此上海发了一卡车女工去,据说美萍一到那边,立刻就被配了对,结婚了。再以后,美萍家调换了房子,离开了这条弄堂,也就失去了联系,阿强再没遇到过她,心里却一直记得美萍坐在理发椅里发的愿——假如她以后回到上海,路上碰见阿强,假如她抱着小孩,是一定会让小孩叫阿强一声爸爸的。
二十多年里,阿强换了不少钥匙,工厂屡合屡并,社办厂,经营部,联营合作,后来变戏法一样全部拆光了,水泥基础也连根挖掉,阿强最后归并到一个开发公司,做夜班看门,很多的大门钥匙、更衣橱钥匙在调换,只有家和理发店的锁一点没变。
之后就是,阿强的弟弟当了经理,买了汽车、两处房子,不再指望阿强能结婚,只望他可以与父母住新房子,老房出租。最后是,父母搬了家,阿强仍居此地。在弟弟眼里,家兄阿强一直是怪诞的,像关进老房子里一个老怪物。
这阶段,“前进”理发店变成“美美”洗头店,之后经常换租,但不再改变店名和“洗头”的内容了,装有粉红电灯的小店,很多年不再有女客人光顾了,却从不缺少女人驻守,但不管店主如今是谁,洗头妹们今年来自何方,都喜欢楼上的阿强,称他“阿哥”。
不上班的夜晚,他在店里喝五角一两“炒青”,和三四个贵州或者江西的洗头妹看电视,消磨时间,谈谈人生。他诚心诚意的老话就是,她们如果要让男人服帖,嗲比凶好,本店不会有正经男人光顾,不要抱任何希望,等以后改行了,不能回乡嫁人,也绝对不做“煤饼”(低档妓女),应该弄一个假文凭,到本埠正经地方上班,哪怕做擦桌子、订机票的小妹,才会碰得到心上人。最重要的是,决不透露自己的洗头身世。
这些老内容,阿强化得无穷的谈资,洗头妹喜欢听,比较崇拜。东北老板娘和阿强也相当投缘,雨天没客人,阿强给她敲背捏颈,最后,她就端了钢精锅,到弄口万春面店买回一碗素浇面请阿强,缠绵之际,洗头妹们多数溜到阿强的三层阁嬉戏,吃阿强菜橱里的盐水毛豆,躺在床上,翻他的抽屉,看阿强历届女友的定情照片,吃他的苔条酥、鸡仔饼等小食。在她们来讲,流连这个房间,等于了解了这座城市遗留的过往回眸,丰富而杂乱,这里堆有过多的旧物,比如窗式旧空调一部,高低旧“华生”电扇两架,祖辈老马桶,铜箍脚盆,生铜痰盂,两大叠的陈年地摊杂志,壁上数幅真人大小的日本春宫过期挂历,按下开关,门口两个杂牌射灯和稀疏的圣诞彩灯珠就放光,干枯的广东金橘盆景,破旧的塑制圣诞树和发财树,嵌有“海洋世界”抬额的漏水玻璃鱼缸——都是父母搬家及邻居无法处置的“烫手山芋”,阿强还保存了他们遗下的1976年自家打制的捷克式落地音箱,不少“文革”塑料唱片,1981年代老虎脚夹板五斗橱,以及小菜场丢弃的1983款“老板台”。两个旧冰箱,一是老家的单门“双鹿”,一是菊娣家1985式豪华“航天”牌冰箱,压缩器已坏,阿强用它做了菜橱。
光阴如梭,阿强老厂的女工同事们,早已为人妻母,她们一般是纹眉,盘着干稻草一样发式,替人看门面,当售货员,或居家打麻将、做饭,跳广场舞。她们都记得阿强,称他“柴爿王老五”,时常单独或结伙登门,在他的三层阁做客调笑,也翻他抽屉,观赏春宫挂历,打麻将,开传销会议,练木兰扇,敷贴廉价面膜,试减肥按摩膏,制菜会友。来客遇到有别的女人在,也不会生气吃醋。
不婚男人,即使如何花花草草,在部分已婚妇人眼中,总是处男的美好感觉。阿强很理解这一点,只要她们需要,必也一一满足。她们都是本分人,生活单调重复,唯有面对阿强,会唤醒她们的早逝的羞腆、活跃和心愿。阿强的话是老一套,希望她们对老公或情夫恩爱和睦,这是他作为男人很可贵的一面,从来不诋毁她们各自的配偶、意中人的得失,只望她们善做思考,知己知彼,要有感情,要有吸引力,懂得“一嗲遮百丑”的硬道理。这种密友咨询会议气氛融洽,增添了她们的感动和信任。
某些内心孤寂的妇人,把自家的陈旧生活重做精心调整,以期与阿强宝贵的会面。在她们看来,每月能和这个单身男人相拥合欢,跳一次早舞场(票价一元),中午在小饭店喝一小杯,然后到此休息一趟,就是最理想的人生目标,下午四点钟敲过,她或者她,通常就起身告辞,急急赶回家去准备完饭。五点半、六点,做保安的老公回来,会对厨房里忙碌贤惠的发妻道一声辛苦。晚上,这类人家的妇人,一般都是早早就寝,绝不单独出门的。
一个燠热夜晚,在父母家吃饭、打完八圈麻将的阿强,出门等末班车。
车站上只有一个妇人。久等不见来车,阿强看那妇人,她也看看阿强。窥见对方是他熟知的气质和阶级,阿强沉默一会,搭讪道:这么多物事,拎到啥地方去?对方不说话,问之再三,她低头顿了顿轻声道:——是衣裳,去汏衣裳。
她脚下有两个鼓鼓的塑料马甲袋。阿强沉吟道:到我家里去洗?我有洗衣机,独用水表,有龙头,我一个人过日子。
妇人看看他,低头不说什么。
后来车来了,两人前后上车,车厢哐当哐当摇晃,妇人拎着两个袋子,不和阿强讲话。但是,等阿强下了车,她却跟了下来。阿强在前面走,她后面跟。阿强想替她拎一个袋子,她低着头,不松手,不说话。阿强只能走,让她跟着。
午夜时分,两人在路上几次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她都不说话,坚持自己拎袋子,跟着走,一直不说,跟进了后弄堂。
等走上三楼,两人都已经汗津津的,阿强开电扇、空调,倒一杯冰茶,拖出床底的脚盆备洗澡水。妇人也不闲着,摸到楼下搓了毛巾上来,低头擦篾席,擦枕席,后来就和阿强一样,洗了澡。房间里静,只听见水声。
远处高楼上一个霓虹灯牙膏广告,一部分映在黑瓦和窗台上,一部分在床头上打闪。阿强躺在席子上。
不久,妇人也在席子上躺下。阿强把电扇调小了一挡。
两小时以后,阿强醒来了。
天还没有亮,听到楼下水斗里哗啦哗啦的水声,他知道那妇人没有睡,她一直在下面洗衣,没用洗衣机。
他再次听到声音,天已经蒙蒙亮了,声音静了下来,隐约的塑料袋声响——她是把洗好的大叠湿衣服装入袋子?过一会她轻轻上楼来。
她离开床一段距离,站着,低头对阿强说:我走了,衣裳洗好了。
她就这样下楼,这样走了。
黄昏接近尾声,底楼“美美”的门面正逐渐沉陷下去。街区绵延的黑色瓦脊,在浑浊中演化,爬入苍茫夜色。闸北民居繁星样的黄浊灯光,发着抖,哆哆嗦嗦,点点盏盏,不断闪烁出来,逐渐化为大面积的光晕,逐渐浸染洇湿,如密集的菌丝体,细微而旺盛,这就是阿强的闸北。电台女人滚珠般报出股价,如昏呓呢喃,如咒,如诵经文。胡琴声,车铃的叮叮声。生煎,荠菜香干,油闷茭白,腌鲜,葱烤鲫鱼的镬气,一个妇人叫:“小妹!小妹呀!”新闸桥上,西风里是匆匆不绝的归人,东南方面,屏风般无以计数,直插天穹的是宝顶玉宇,耀眼广告牌的明亮海洋。苏州河在阴影里凝止停当,如今驳船稀少,不再有嗡嗡的汽笛声了。
阿强一直单身,一月数天在父母家混饭,有一点小积蓄,加上有限几个工资,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是满足的。
有一天,他对老板娘说,如果他是有妻小的上海男人,他这种条件,过普通男人那种生活,肯定是早就白了头发的。
(摘自《洗牌年代》文汇出版社2015年8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