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夏天,我还是一个刚刚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南方少年。在隔壁村庄一个阴暗、潮湿的旧书摊,发现了两本1985年出版的《诗刊》,就在其中的一本第五届“青春诗会”的专号上,我读到了诗人张烨的《高原上的向日葵》:“……在你的转盘里嵌满的全都是/灰黄色的小茅屋/旋转,强烈而飞速的节奏/向着太阳旋转看你的痛苦和希望//当阴暗的天穹没有一丝阳光/当你嫌一个太阳还太少/你的每一个转盘都变成了太阳/千万头金狮腾云狂舞”。不消说,一个热爱诗歌的南方少年内心的震撼有多大了。
非常有意思的是,2015年第9期《诗刊》集结了“青春回眸”的诗歌专号,再次刊发张烨的早期代表作《高原上的向日葵》,以及新作《雨中塔尔寺》。时光仿佛回到了二十二年前江南小镇的夏日,对诗神的膜拜使人热血沸腾……
对我来说,这是滞后了八年的阅读;对张烨来说,1985年则已经是三十年前的时光。不,应该再往前推,1965年,那是半个世纪以前了,她大量的诗歌发轫于那个时期,及至“文革”中的那些反映爱情和社会现实的诗歌……
如今,这些相距半个世纪的诗歌“隔着时空凝望”——这也是张烨最新诗集的书名——不能不令人感慨。正如她在札记中所写:“诗是一种命运,一种孤独的生涯。诗也是诗人的一种活法,一种宗教情怀。”
《隔着时空凝望》收入了诗人205首诗作,分为《秋履集》《域外集》《锦年集》三辑。其中《锦年集》154首,从1965年8月的《给安娜·卡列尼娜》到1979年2月的《雨夜琴声》,也许从诗艺方面讲并不如八十年代以后的作品,但从题材方面讲却是十分震撼人心的,当中的大部分作品写于“文革”时期(这些诗作曾被收入陈思和教授主编的《潜在写作丛书》中的九人合集《青春的绝响》中,张烨最早的诗集《诗人之恋》也收入了其中的诗歌)。《域外集》则收入了诗人行走于挪威、爱尔兰、土耳其、希腊的作品。《秋履集》的题材就更为丰富了,有写城市的、感情的、他乡的、战争的、灾难的,不一而足。因此阅读这种一部诗集所需的力气就可想而知了。
秋夜无尘,月光朗照。读着张烨这些相隔半个世纪的诗篇,内心其实是持久地激荡着的。“这一老一少的目光饱含着多少人生的忧伤与欢乐;她们彼此用目光诉说着诗与生活,诗与时代,诗与思。”《后记》中的这段话,大抵可以作为解读的钥匙,进入张烨诗歌的内核。
“诗与生活”——从“水晶恋歌”到“不朽的幸福”。张烨早期抒写爱情的诗歌,如《车过甜爱路》《“大女”的心律》恐怕至今仍为一些读者所熟悉和喜爱。这本诗集里也有这样的诗句:“羞涩而坚贞——/沉醉而清新——/那是我们这代人的爱情方式。/未来的年代呵,/你们的爱会怎样?/你们如何评价我们的爱情?/我们这代人也有可取之处呐,/爱得纯粹,爱得古典,这应该是一种永恒的美。”(《纯真的爱》1973.2)隔着时空凝望,诗人在三十余年以后写道:“没有谁能像我那样虔敬/郁金香的品格/一枝挺拔的躯茎孕育一个信念/一生忠于一个挚爱/当整个世界遍地激涌/有性无情的旁枝花簇/谁拥有这支水晶恋歌/谁就拥有被称为不朽的幸福。”(《水晶郁金香》2004.10)对情感的专注与虔敬,经过岁月的沉淀,更加芳菲和迷人了。
张烨的诗歌中,不只是对情感的歌颂与对时代的记录。她更为重要的作品,应该是融通了时代与情感,带有深刻哲思的诗篇。隔着时空凝望,对“诗与思”的探究,才是诗人最为重要的贡献。从诗人早期的《高原上的向日葵》,到中期的《奥斯维辛之歌》《灵魂杀手》《在茫茫春水上放一朵玫瑰》,再到新近的《雨中塔尔寺》,应该说都是这方面的佳作。这些诗篇,集中体现了张烨诗歌的现代性:通过写意与写实,远与近的对比,以及比拟与象征等修辞,使个体经验与普遍意义结合,直抵人心。如《雨中塔尔寺》,写“远”:“浥湿四山,萦绕塔尔寺”;写“近”:“他们五体投地,趴出一汪汪水花/像鱼那样在浪中颠簸”。写意:“从空中抽出无限思绪”;写实:“转钟、摸石头、点灯、莫名地绕圈”。写“个体经验”:“我一直在追寻某种意义/任何意义都伴随痛苦的过程/无异于勇敢的探险”;写“普遍意义”:“混乱和欲望在世上蔓延/放纵嘲笑节制/污浊驱赶纯洁/这个世界倘若没有了敬畏与信仰/会是怎样?”然后这样收尾:“远望塔尔寺/雨丝依旧。更粗放了些/塔尔寺,又增添了什么?”诗人在此留白,留给读者无限遐想。
张烨十余年未出诗集,此次将相隔半个世纪的诗篇辑录在一起出版,可谓意味深长。半个世纪的时间,无论对个人来说还是对时代而言,都是漫长的。因此,这本诗集既可以说是个人史,也可以说是一个时代的见证。当然,这本诗集最为打动我的,是对诗艺,也即对现代性的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