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后两重天的传记
何曾(199—279)在中国历史上算不得一流名人,但在魏晋之际,却是权势煊赫,门庭鼎盛。他在曹魏后期做过宰相,但与司马懿交情深厚,所以在西晋代魏的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成为西晋的开国功臣。此后历任三公,朝会时被允许坐车佩剑,倍极荣宠,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历史学家对他的记录很有意思,《晋书·何曾传》可分为前后两部分,前半部述其德,后半部诋其丑。对同一个人物的叙述,前后反差极其明显,甚至于令人怀疑,这是不是同一个人。
与普通传记无二,《晋书》介绍何曾也是从家世说起,其后紧随两通彰显何曾能言极谏的奏章,再往后除叙述仕宦履历与政治交际外,重点在几则体现何曾各种品德的小故事。
其一是当面批评于母丧期间饮酒的阮籍(210—263)为大不孝,这与后文引傅玄(217—279)的文章来说明何曾本人是一位大孝子相呼应。紧接在这个故事后面的,是另一则更具正面意义的故事。曹魏后期曾发生过一起毌丘俭(?—255)“谋反”事件,是著名的“淮南三叛”之一(另两起“叛乱”事件的领导人分别是王凌和诸葛诞,他们起事的根据地都在淮南地区)。“淮南三叛”的本质都是打着忠于曹魏的旗号,反对司马氏专权。毌丘俭起兵的背景,是司马师(208—255)废黜了魏少帝曹芳(232—274)。由于实力和能力的问题,毌丘俭最终兵败伏诛,司马氏给他安上了“谋反”的罪名,予以处罚。按当时法律,其已婚嫁的孙女毌丘芝也当受株连。但毌丘芝恰在妊娠时期。何曾大动恻隐,上疏朝廷,要求废除追责已嫁女的法律。朝廷最终应允,毌丘芝没有被鞠讯,逃过一劫。
这件事在中国历史上意义重大,何曾救下的不仅仅是毌丘芝母子两命,它最终促进了法律进步和人性解放。此后,不仅已嫁女不再是政治案的株连对象,也为此后保护妊娠期间妇女创造了正面案例。这桩大功德的确值得人们纪念。
总之,《晋书》中何曾传记的前半部分,除了政治上谈到何曾在由魏入晋之际,与司马氏的交往中颇具投机心理,生活上谈到他晚年与老妻相见时必冠服具礼,让人感觉略显道学气外,整体上给人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然而,后半部分令人对何曾的印象急转直下。“性至孝,闺门整肃,自少及长,无声乐嬖幸之好”的何曾,也是奢侈腐化的何曾。“食日万钱,犹曰无下箸处”,每天餐饮开销上万,还说没地方下筷子。更糟糕的是,何曾只懂得整肃闺门,却没教好子孙。从家族史的角度看,何氏子孙无一例外遗传了何曾崇尚奢华的基因,并将奢华升级,从日食万钱,上升到日食二万。由于这个原因,何曾和他的家族遭到了时论的非议。
谥号起风波
有意思的是《资治通鉴》。
在《资治通鉴》中,何曾的名字一共出现过十五次,其中三次系后人追述、评论。在十二次涉及何曾本人的事迹中,七次是述及高级官僚的人事调整,往往是走叙述程序,一笔带过,不体现对何曾这个人物的评价。另外还有一次述及何曾对阮籍不孝的批判,两次叙述他与司马氏的政治交往,这三处虽有故事情境,但笔墨很简练。还剩两处叙述:一是述及何曾之死,盖棺定论重在批判何曾的奢侈;一是借何曾子孙遭遇来批判何曾的奢侈腐化。这两处所费笔墨最多,甚至还有司马光的直接评论。
这样看下来,《资治通鉴》对何曾事例的挑选,除了比较中性的履历及人际关系外,重点是对何曾进行负面塑造,把《晋书·何曾传》前半部分所述何曾之德,几乎删削殆尽。而其中的关键原因,就在于司马光一再反对的奢侈。
何曾去世的时候,按惯例,朝廷要请礼官讨论他的谥号问题。令人惊讶的是,一位名叫秦秀(生卒年不详)的博士官给出的谥号建议是“丑缪”!谥号往往用于表彰大臣生前的功绩,一般都尽量挑好听的字眼。这得有多大仇,才想得出用“丑缪”这样的谥号来羞辱一位去世不久的开国功臣。但秦秀振振有词地说,何曾身为宰相,本当为人伦仪表,事实上却这么奢侈腐败。在他身前没有因他这些不当的行为受到责罚,若死后再不通过谥号对他进行贬损的话,恐怕天下的风俗就此坏了!这段话虽然是秦秀说的,但我们之前已经介绍过,司马光善于通过选择史料来表达自己的态度。奢侈的确是何曾修身、齐家的大缺点,但他并非一无是处、毫无优点,《资治通鉴》撇开很多正面事迹不谈,专挑这样的话题来为何曾盖棺定论,显然体现出司马光本人关注何曾这个人物的重点所在。
如果真按秦秀的意见定谥,那何曾很可能在中国谥号史上中个头彩,获得了最糟糕的一个谥号。好在晋武帝(司马炎,236—290,265—290在位)愿意为他出头,否决了秦秀的意见,最终亲自为何曾挑了个美谥“孝”。实事求是地讲,这个谥号倒也不算溢美,何曾的确是个孝子。
奢侈导致“无遗种”
何曾的政治判断力也不可谓不敏锐,曾在一次家宴时对家人说晋武帝不是命世之才,天下迟早大乱。何曾先对儿子们说,你们还能侥幸躲过这关,不及身遭离乱,接着用手指着尚在童年的几个孙子,说道他们这代人恐怕就无法幸免了!何曾的预言果然应验了,“八王之乱”以后,短暂的西晋王朝土崩瓦解。何曾的一个孙子何绥(?—309)陷入了“八王之乱”过程中的一次党争,被政敌杀害。何绥死后,其兄何嵩(生卒年不详)哭道:我的祖父真是接近于圣人了!此话的意思,就是指何曾成功地预言到了他们这代人将要面临的困境。
在政局动荡之际,何氏家族逐渐走向衰弱,最终不仅完全退出政局,后来连生存下来的都没有了。何嵩哭何绥的语言,可以明显反映出何氏家人将这种衰弱归咎于时代的混乱。司马光却不这么认为,他将何氏家族的败亡从当时实际的政治局势中割裂出来,将其归罪于何曾:“身为僭侈,使子孙承流,卒以骄奢亡族,其明安在哉!”司马光这几句话指出,同样是走下坡路,何氏家族的衰弱、败亡与其他家族比尤其彻底(史家用“何氏无遗种”几个字来表达),最重要的原因是这个家族一贯奢侈、不懂治家之道的结果。
司马光的批评不无道理。前文已经交代,何曾开创的奢侈门风,在后代身上更是变本加厉。何曾一顿饭要吃一万钱,他的儿子何劭(236—301)功业不及乃父一个零头,奢侈的作风却翻倍,一顿饭要吃二万钱。而这位何劭正是何绥的叔父。何绥兄弟成人仕宦之后,不仅继承了祖、父两辈人的奢侈之风,还变得更加傲慢、无礼,在给他人的书信中频频透露出这种倨傲的气息。故而有见过这些信的人评论说,何绥生活在这样的乱世,却矜夸、自恃如此,这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嘛!
所以总结何氏家族的走势,从何曾到何劭,再到何绥,本事、品行、人缘都不见长,唯奢靡之风见长。我们的确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这样的家族即便生活在太平盛世,也未必能持久。从这个角度看,司马光认为何氏家族的败亡不能只归因于时代,而更应反省他们家族自身的原因,是非常有道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