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在镇上唯一的一间照相馆工作,小时候拍的照片自然比别人多。前些日子,母亲拿了一叠黑白照片给我,要我自己好好保管。翻阅间,逝去的岁月,竟又活然跃于相纸之间,八个月刚会坐,穿着花布衫,胖嘟嘟的,似一尊弥勒佛造像,还有会爬会走会踢球的都有。母亲说那些年很困难,物资非常短缺,在哥哥出生时,母亲因为奶水不足,想买一罐奶粉都不容易,因为市面上炼乳、奶粉等婴儿用品都很缺乏。而同村的一位婆婆刚巧从新加坡带进一罐奶粉,幸她承让,可是一罐要120元人民币。若从香港寄回内地,一磅奶粉课税极重,要25至30元,那时父亲月薪27元、母亲23.5元。要五个月的薪资,为小孩多贵借钱还是买了。
初中时父亲用小木箱做了一个晒照片的盒子教我如何冲印照片,那时上学所用的照片都是我自己冲印的。也许因为这个童年的记忆,对黑白的老照片有着一份难言的情愫。
长大后长居台湾,更染有收藏的癖好,老照片还时囊入保存。已故台北老收藏家赵中令先生曾让两本“二我轩”制的西湖风景相册给我,二我,名字取得真好,真实的我与相中的我。而这套西湖影集,在宣统二年(1910年),曾参加农工商部主办的南洋第一次劝业会展览,获得了农工商部发给的金牌奖和都察院副都察御史加发的奖状。1915年更远赴美国参加巴拿马世博会,又获得了金奖的殊荣。
在西湖十景“雷峰夕照”一帧中,还能看到雷峰塔拖着颓然苍老的身影,依旧屹立在西湖南滨夕照山的晚风中,见证着西湖的柳暗花明,岁月递邅。徐志摩在《志摩日记》中写道:“1918年9月28日,路上我们逛了雷峰塔,我从不曾去过,这塔的形与色与地位,真有说不出的神秘的庄严与美。塔里面四大根砖柱已被拆成倒置圆锥体形,看着危险极了。”诗人于日记中描述的景象,竟距雷峰塔倒毁仅隔六年。这苍老身影终逃不过无情的时间洪流,乡民迷信,竞相盗挖下,在1924年的秋日午后,因塔基长期被挖受损,不堪负荷而应声倒下,这骤然崩塌,竟发现若干砖孔中藏有975年五代吴越国王钱俶所刻以充供养的《一切如来心秘密全身舍利宝箧印陀罗尼经》纸卷,大众惊为稀世奇珍,争相砸砖寻宝者无数,雷峰塔更毁坏不堪。
当我第一次造访西湖,已是在雷峰塔重建以后的事,新塔在原址上盖起巍峨高塔,我尝试照着老照片的角度去猎影,快门咔嚓,景还是旧的好。
在台湾看过许多日据时期留下的台湾老照片,有山岳地貌、原住民生活、风俗名物、全台制糖厂及建筑等。我收藏过一册“台湾山岳大观”,当中记录了全台湾高山的形貌。阿里山的云海照片,远近苍茫,霞光如幻,另有一番景致。记得丰子恺1948年9月游台湾及举行画展时,也曾上阿里山游玩,在许礼平督印的《名家翰墨——丰子恺》书中,有一幅丰子恺画“阿里山云海图”以赠游侣。画中云海奔腾,烟岚飘渺,特别迷人。
多年前处厚堂主张国圣兄让我一方“此怀何处消遣”印章,此印是丰子恺自台湾回大陆后,嘱篆刻家王壮为所刻,边款上云:“上有白云千万顷,下有人间万斛愁。此丰子恺先生游阿里山之叹语也,属刻此印,卅十八年夏王壮为记”,可见丰子恺当时面对国内战乱,虽身处海岛,关怀人民之情,一日不曾离心。
阿里山森林铁路与日本的大井川铁道、瑞士的阿尔卑斯山登山铁道合称“世界三大高山铁路”,在国际上颇负盛名。阿里山森林之美,更成了日据时期入选的“台湾八景”之一。
在大学毕业环岛旅行时,也到过阿里山,清晨天还没亮就在阿里山车站坐上观日小火车,开往台湾海拔最高的祝山站,登上观日楼,整栋楼里都已坐满痴情的游客,引颈企盼地等待日出。当曙光乍现,朝阳轻巧地自云海跃出玉山山头,璀璨耀眼的霞光,照亮整片夜空,晒得人满脸通红,始觉岁月可以如此静好。
丰子恺登阿里山时曾说:“白云千顷,峰峦秀美,此去人间,不知几里。”我也似有同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