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帮人刷洗马桶的广东嫂嫂
那时候腈纶袜还很稀奇,价钱也贵,但是很牢,不像棉纱袜,几乎就是穿一次补一次。小皮匠就是嫌补袜子麻烦,才花血本买了腈纶袜。
我们的衣服破了,都是倒马桶的广东嫂嫂替我们补的。当然,作为交换,广东嫂嫂的鞋子坏了,小皮匠为她修,负责到底。
广东嫂嫂也是个寡妇。大清早,天还没有亮,广东嫂嫂就出场了,在弄堂里帮人刷洗马桶。同和里大部分人家都自己洗刷马桶。比如芋艿头家的马桶,就是芋艿头的大阿姐洗刷的。拖鼻涕家的马桶,是摆剃头摊的江水英自己洗刷的。听说曹菊芬家的马桶,是曹菊芬洗刷的,这个小娘皮很倒霉。我娘死后,小皮匠就把马桶卖给箍桶的了。我和小皮匠都到黄河路那边的公共厕所去方便,十万火急的时候,就用痰盂罐。毛头和我一样,也不用洗刷马桶,他有两个姐姐,再轮也轮不到他,即使是候补也轮不到他,他还有个妹妹囡囡。同和里那些家里经济条件稍微好点的,都付钱请广东嫂嫂刷马桶。其实那几家经济条件也好不到哪里去,多半是因为那几家的女人喜欢装模作样,装文雅,掼档子,觉得拿了把马桶刷子在家门口哗啦哗啦刷马桶,坍台。
到了下午,广东嫂嫂便会推着一辆装滑轮的小车,过马路,穿弄堂,卖小钵斗甜酒酿。广东嫂嫂总是推到比较远的地方去卖,附近的人知道这种甜酒酿是刷马桶的手做出来的,不会买的。我常常怀疑到我们这里来卖甜酒酿的小脚老太,在她住的地方也是帮人刷马桶的。推到远的地方去卖,别人不知道你的底牌,看看广东嫂嫂人长得清清爽爽,大家都来买她的甜酒酿,买不到的还叫她:“明朝再来噢!”
偶尔,吃了晚饭,广东嫂嫂会来我家坐一会,顺便帮着缝缝补补,和小皮匠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苏北人同广东人聊天,就和非洲人同越南人聊天差不多,场面很热闹,但基本上都是各说各的。后来还是广东嫂嫂本事大,采取主动,努力向苏北方言靠拢,说一口广东腔的苏北话,使得沟通顺畅多了。广东嫂嫂说话喜欢打比方,估计小皮匠也听不全懂,反正是听了就打呵欠。
有一次,广东嫂嫂一边补衣裳,一边说:“一个男人,没得家主婆,就像一只蟑螂,一只烂在烂泥里的山芋,发臭。你看你们,这日子过得,乖乖龙的咚。要是家里面有个女人……”小皮匠说:“凑合着过呗。”广东嫂嫂便说:“哎呦喂,哪能凑合一辈子啊。男人和女人,就像一条鱼和一只猫,鱼想给猫吃,猫也想吃鱼。要是把鱼吊在房梁上,乖乖,猫吃不到鱼,猫饿瘦了,皮包骨头,鱼也发臭了。有个女人多好,知冷知热的。找女人千万不能找狐狸精。女人长得好看有什么用,又不得当饭吃。找个狐狸精进门,你有得吃苦头了。”广东嫂嫂此话似乎另有所指,随即话锋一转,“找个像我一样勤快的女人,而且年龄还要比你大一两岁,保管把你服侍得妥妥帖帖适适意意……”广东嫂嫂说这番话时,眼睛里像有火苗蹿出来,而且说到一半就刹车了,留下一个悬念。小皮匠在这个当口,会找个借口走出去。广东嫂嫂长得不难看,但年纪要比小皮匠大几岁,小皮匠那个时候心思还都在江水英身上,所以不接广东嫂嫂的腔。
有点扯远了。再说那天我正在为洗袜子的事烦恼,隔壁的毛头来找我玩斗兽棋。我说:“等一会再下棋。快把腰门关了,我不想让阳春面和芋艿头他们看到我待你这么好。”
毛头有点吃惊,他实在想不起来,我曾经有过待他好的时候。他的眼睛里一半是狐疑,一半是期待。
我说:“把脚抬起来。”毛头顺从地把脚搁在水斗的沿上。他的这只袜子脚背一大块是花的,不难猜出是从他姐姐的旧衣服上剪下来的,袜帮上补的是旧棉毛衫的袖管,你已经无法想象出这袜子的本来面目。我十分羡慕。他的袜子补丁重重叠叠,相当于三双袜子,穿在脚上肯定很暖和,不像腈纶袜,中看不中用,穿在脚上冷冰冰的。我表面上还是装出一副很不屑的样子,骄傲地把脚搁在他旁边。我的裤腿本来已经短了,我又有意往上撩了一截,让他看得清楚些。果然,毛头看到这只闪着蓝色光泽的腈纶袜,羡慕得不得了,忍不住想摸一摸。我赶紧放下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