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山的《真假客气》一文（见2015年7月12日《新民晚报》“国学论谭”），写曹魏代汉的主人公曹丕伙同一众大臣，硬是拉着不情不愿但又无力反抗的汉献帝演了一出以“禅让”之名美化“篡权”之实的宫廷巨制大戏。当然这首先还要归“功”于曹操，这位野心家处心积虑运营数年，先做到“挟天子以令诸侯”，然后把实践“篡权”的机会留给了同样擅长演戏的儿子。于是曹丕不负父望，虚情假意数十次推脱，客气到自己都嫌烦了，才“勉为其难”登上皇帝宝座。

　　可是曹丕大概做梦也不会想到，曹氏父子不厌其烦“客气”来的政权，最后又被司马氏祖孙用同样手段“客气”了去！

　　要厘清这个脉络，第一个绕不过的人物便是司马懿，《晋书·宣帝纪》称其“少有奇节，聪明多大略，博学洽闻”，“汉末大乱，常慨然有忧天下心”。司马懿一生功勋卓著，抗蜀北伐，平定辽东，被曹氏政权倚重。魏明帝病危之际急宣司马懿，执其手道：“吾疾甚，以后事属君，君其与爽辅少子。吾得见君，无所恨！”（《三国志·魏书·明帝纪》）

　　然而魏明帝当真对司马懿全然信任吗？未必。他曾问陈矫：“司马公忠正，可谓社稷之臣乎？”陈矫意味深长地表达了他的担忧：“朝廷之望；社稷，未知也。”（《三国志·魏书·陈矫传》裴注引《世语》）如果说明帝托孤源于司马懿“朝廷之望”的地位，那么顾命司马懿与大将军曹爽二人便足以看出他对那份“未知”的防备。怎奈这种程度的防备在司马氏面前不但不会形成阻力，反而成为助其水到渠成达到专权目的之推力。曹爽也渴望独掌大局，只不过他城府不及司马懿，锋芒毕露做了许多独断专行之事，这恰恰给对手提供了可乘之机，最终被司马懿以叛乱罪名一举歼灭。

　　曹爽被诛后，司马懿顺理成章一揽大权，皇帝曹芳任其为丞相，荣耀至于“增邑万户，群臣奏事不得称名，如汉霍光故事”，司马懿十余次上书辞让，认为自己“亲受顾命，忧深责重，凭赖天威，摧弊奸凶，赎罪为幸，功不足论”（《三国志·魏书·三少帝纪》裴注引《汉魏春秋》）。后曹芳欲封其为相国，安平郡公，司马懿依旧辞而不受。

　　然而诸般推让只不过是假客气而已，司马懿用看似平静的海面掩饰了汹涌的大动作，最终以王凌谋逆为由头逼死楚王曹彪，打压曹魏王公，稳稳掌控了朝局。对他而言，客气掉的无非虚饰，只要坐拥的都是干货就足够了。

　　为了彻底达到夺权的目的，终究有一个人要越过那条线，把假客气推向真不客气。在司马懿的重重铺垫下，司马氏的第二梯队，司马昭一显身手的时候到了。

　　司马懿过世后，儿子司马师独揽朝政。随后司马师病死，司马昭代兄持权。曹髦与曹奂在位期间，司马氏势力狂飙突进。曹髦“命大将军司马文王（司马昭）为相国，封晋公，食邑八郡，加之九锡”。曹奂即位后，继续加封：“进晋公爵为王，封十郡，并前二十。”“又命晋王冕十有二旒，建天子旌旗，出警入跸，乘金根车、六马，备五时副车，置旄头云罕，乐舞八佾，设钟虡宫县。进王妃为王后，世子为太子，王子、王女、王孙，爵命之号如旧仪。”（《三国志·魏书·三少帝纪》）和父亲司马懿一样，面对封赏，司马昭屡次推辞，“前后九让乃止”。此一幕多么似曾相识，汉献帝屡下禅位诏书时，曹丕亦是心中窃喜绝不流露半分，上书辞让每每诚惶诚恐，极言自己“五内惊震，精爽散越，不知所处”（《三国志·魏书·文帝纪》裴注引《献帝传》）。假客气就这样代代相承。

　　可曹髦也不是傻瓜，他早已窥见司马昭居心不轨，正在操纵禅让故事步步推进，曾言：“司马昭之心，路人所知也。吾不能坐受废辱，今日当与卿等自出讨之。”（《三国志·魏书·三少帝纪》裴注引《汉晋春秋》）怎奈势单力弱，反搭了性命。皇帝亡命，司马昭仅推罪于太子舍人成济便草草了事，朝中无人敢言，足见其奸佞威权已到了能够任意左右时局、呼风唤雨的程度。可以想见，如若不是司马昭重病猝死，恐怕晋朝的开国皇帝就非司马炎了。

　　如果说司马昭已伸出手指，只是不幸“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那么司马炎就是最终捅破真假客气那层窗户纸的人了。司马氏多年经营的极权高位把司马炎逼迫曹奂“禅位”一事铺陈得极其顺理成章，《三国志》以非常平淡的口吻记录了这场暗流篡权之阴谋的结局：“十二月壬戌，天禄永终，历数在晋。诏群公卿士具仪设坛于南郊，使使者奉皇帝玺绶册，禅位于晋嗣王，如汉魏故事。”（《三国志·魏书·三少帝纪》）

　　好一个如“汉魏故事”，像极了史书对汉献帝禅位于曹丕的记载：“汉帝以众望在魏，乃召群公卿士，告祠高庙。使兼御史大夫张音持节奉玺绶禅位。”（《三国志·魏书·文帝纪》）一样的“云淡风轻”，一样的“和平美好”。自始至终，曹魏篡汉和司马氏代魏，极权高位如出一辙，架空皇权如出一辙，老戏骨飙假客气如出一辙，一梯队打基础二梯队上位如出一辙，连最终结果也如出一辙——曹氏辛辛苦苦“客气”来的天下，最终让司马氏用同样的手段“客气”了去！

　　然而这只是时间之流中的一个小截面，历史是以复制自身的方式延续的。宿命杜绝个体欲望的突围，若要放纵，前人教训放在那里静候后人重蹈覆辙。“恢恢天网”在现代社会用来形容严密的法律体系，同时警戒不法之心。然而在法律并没有那么理性发达的时代，恢恢的真的是天网，是命运，是当年曹氏从汉室手中抢来的政权被司马氏用同样的方式夺掉。所以历史既残忍又慈悲，残忍在于循环相报，慈悲在于早可预见。

　　而历史的轮回果报之所以重要，很大程度上由于它能释怀因史书的掩盖而寒了的人心。历史的书写者往往为其所代表的集团掩盖污漏，粉饰太平，多少“谋逆”被写成“客气”，多少狼烟和算计在一代代人充满禁忌意味的绝口不提里把真相和用意淡去了。

　　鲜有人真正计较汉献帝禅位诏书中为何把自己的大汉朝贬损得极为不堪，怎么会口口声声钦佩魏王的治国有方，心甘情愿拱手以天下相让。鲜有人仔细推敲为何曹髦不断给司马氏加官进爵，甚至威胁自身统治也在所不惜。历史的真相存在于汉献帝面对被发徒跣的伏皇后，眼睁睁无法相救更不能自保的一句“我亦不自知命在何时也”（《三国志·魏书·武帝纪》裴注引《曹瞒传》）里；存在于皇太后废帝敕令中把曹髦要拿回本应属于自己的权力而做出的努力硬说成不赦之恶的欲加之罪里；存在于诸臣为已故曹髦乞求以王礼葬之所隐含的沉痛无言的伸冤和抗诉之意里；存在于对此“太后从之”的对自己明知故犯之罪的弥补里……

　　人为的不公被当权者制造，矫正的使命交由历史的轮回果报来完成，这是历史最善意的馈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