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再伟大的诗人,也有其心目中敬佩的诗人。如李白对屈原之敬佩,歌德对莎士比亚之敬佩。白居易是继李、杜之后的又一位大诗人,他心目中也有自己敬佩的诗人。如从前代来说,自然是杜甫,并有意继承和弘扬了杜甫的诗歌精神。而杜甫对同时代诗人敬佩的是李白。“白也诗无敌”嘛!那么,白居易对同时代有没有敬佩的诗人?如有,又是谁呢?
我可以满有把握地说:有。叫刘禹锡。
白居易与刘禹锡同岁,都是当时诗坛上叱咤风云的一流人物。虽然彼此闻知大名,并有诗书交往,却分别活跃于不同的文人圈。刘主要与韩愈、柳宗元等交往,白主要与元稹等交往。直到公元826年,两人都已55岁了,才在同返洛阳途中于扬州意外相逢,白当即设酒席招待刘,并当场写了《醉赠刘二十八使君》一律相赠,诗中谓刘:“诗称国手徒为尔,命压人头不奈何。”意谓刘禹锡的诗已达“国手”水平,亦即今日所说的国家级高手,可惜“命压人头”,空有其才,长久被埋没了。刘则写了《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一律作答,诗中在描述了自己23年巴山楚水的凄凉贬谪生活之后,继而转笔写道:“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两人第一次酬唱,初次交手,刘便高于白,遂成名篇,其中“沉舟”、“病树”一联,至今流传。
自此,刘、白经常以诗唱和,互相赠答。然刘多胜于白。如白居易作《春词》:“低花树映小红楼,春入眉心两点愁。斜倚栏干背鹦鹉,思量何事不回头。”刘禹锡作《和乐天春词》:“新妆宜面下朱楼,深锁春光一院愁。行到中庭数花朵,蜻蜓飞上玉搔头。”无论在含蓄有味和遣词优雅上,刘之和作皆胜于白之原唱,又成名篇。白居易曾写《咏老见示诗》赠刘禹锡,刘又写《酬乐天咏老见示》一诗作答,又胜白诗一筹,其中“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两句,又成千古名词。
刘、白都是中国最早的词人,白作《忆江南》词三首,风光旖旎,脍炙人口,刘亦依《忆江南》曲牌和之,其“春去也,多谢洛城人”之句,与白之“江南好,风景旧曾谙”各有千秋,均成名篇,至今传诵。清人况周颐甚至认为刘词“流丽之笔,下开北宋子野、少游一派。”
刘禹锡作《石头城》一绝,白居易掉头苦吟,叹赏良久,特别是当他读到“潮打空城寂寞回”一句时,曾叹道:“我知后之诗人不复措笔矣!”其佩服之情,实属少见。据唐人笔记载,有一次元稹、刘禹锡、韦应物三人一起到白居易家里聚会,谈论起南朝兴废之事。白居易忽然建议:“今三公毕集,甚是难得,请各赋金陵怀古诗,韵则任意选用。”刘禹锡骋才先成。白居易览诗:“王濬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叹道:“四人探龙骊,刘已获龙珠,剩下皆龙鳞龙爪,有何用?”遂罢唱。三人只取刘诗吟咏竟日。清人薛雪《一瓢诗话》也不得不承认,刘禹锡此诗“笔著纸上,神来天际,气魄法律,无不精到。洵是此老一生杰作,自然压倒元、白。”
后刘、白唱和诗渐多,成《刘白唱和集》、白居易在《刘白唱和集解》一文中写道:“彭城刘梦得,诗豪者也。其锋森然,少敢当者,予不量力,往往犯之……梦得,梦得,文之神妙,莫先于诗。若妙与神,则吾岂敢?如梦得‘雪里高山头白早,海中仙果子生迟’、‘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之句之类,真谓神妙。在在处处,应当有灵物护之。”这是白居易的自谦之词,也是他的由衷之言。或许有人不禁要问,与白居易同时代的著名诗人有很多,随手抓抓便是一大把,元稹、韩愈、柳宗元、张籍、王建、孟郊、贾岛、杨巨源、李绅、李贺、姚合等都是各有特色、卓有成就的诗人,何况元稹还是他的老朋友,而白居易为何偏偏最佩服刘禹锡呢?陈寅恪道出了个中原委,他说:白居易知道他与元稹的“诗文之病,在辞繁言激……其二十年前所欲改进其诗之辞繁言激之病者,并世诗人,莫如从梦得求之。乐天之所以倾倒梦得至是者,实职是之故。盖乐天平日之所祈求改进其作品而未能达到者,梦得则已臻其理想之境界也。”也就是说,白居易自知他和元稹的诗多有繁详直露的毛病,不如刘禹锡的精练含蓄,寄托深微,而这正是白一直想要追求的艺术境界。
由此可知,白居易对同时代最敬佩折服的诗人,无疑首推刘禹锡。这说明白居易是颇有自知之明的,既能知己之短,更能见人之长,心胸十分开阔。联想到今日诗坛,不少诗人都自命不凡,不可一世,互相瞧不起,有的甚至互相攻讦,谩骂诋毁,似乎正可从中引出启发。如能有所获益懂得互相欣赏,互相敬重,取长补短,岂不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