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写到台湾今年夏天少有台风,秋台风便气势汹汹来袭。“鲶鱼”让我们木栅地区足足停电了小半日,电视新闻中号召市民赶紧储水,随后便是连着两天货真价实的台风假,令许多忙碌的人意外偷了个闲。再到工作日那天,一大清早,对面的小学就忙成一团。小学生们不是在操场上抬运折断的小树,就是在教室里展开劳动,轻轻拭去玻璃窗上,远方吹来的叶子。这令我想到童年,也想到上海,想到很久没有使用过的名词——“包干区”,想到班上既要负责打扫又要负责中午营养午餐拎汤的劳动委员。
我小时候不太注意台风,就记得每年七八月上,上海的天空有奔跑的流云。许多台风都有好听的名字,却天生带着凶恶的基因。然而它们到了上海总是转弯,于是“台风”与我城的记忆,总是与“擦肩而过”的宿命联系在一起。记忆中唯有2005年的“麦莎”,2012年的“海葵”,不那么“偷工减料”,稍微令人绷紧过神经。过路的“海燕”、“云娜”、“彩虹”等等,则都表现为抽象的、遥远的存在,他人的苦难自带滤镜修饰,是听来的传奇。
据说,史上第一个给台风命名的人,是一位澳大利亚气象预报员。他用自己不喜欢的政客的名字给台风命名,暗讽其有“灾难”的意义。这种存在的“赠予”,颇具有现代哲学意味,表现为一种意义的期望。中国首批提供的10个台风名字,分别是:龙王、悟空、玉兔、海燕、风神、海神、杜鹃、电母、海马和海棠,都具有中国特色,不全是灾难的象征,但虚拟名色能占到六成,似乎也说明我们对于“风”的想象还是大多来自文学传说与民间故事。《西游记》中雷公、电母、风婆婆与推云童子、布雾郎君,各其来有自。第四十五回中孙悟空猛地高喊一声“老邓!仔细!”让这些自然之相,生动地拟人为可被召唤的某个个人。《西游记》中的雷公“邓化”、“邓元帅”,到了《封神演义》中则名为“邓忠”。孙悟空能直呼“老邓”,可见与道教雷部神仙关系甚笃。
孙悟空自己也有过很多名字,在花果山凭借胆子大得名“美猴王”之后,孙悟空的姓、名是他的第一位师父须菩提赐予的,混名“行者”是唐三藏给的,“齐天大圣”是独角鬼王恭维的,颇有见地的鳜婆则喊出了他的道家名字,“混元一气上方太乙金仙美猴王齐天大圣”,这个很长的名字后来被取经路上的土神、山神简称为“混元上真”。这样看来,给台风命名为“悟空”真是意味深长。想他脚踩“觔斗云”,瞬息间飞行十万八千里,的确与台风过境时的天际流云一样迅疾,福建沿海的孩子们也许能有更直接的体会。内陆的孩童则只见过慢悠悠的“推云童子”、“布雾郎君”,在视觉上更容易与吃力地“推云”产生亲切的共鸣。
有趣的是,孙悟空与“觔斗云”的关系还不止如此。《西游记》中童年孙悟空向须菩提学本领时,和他一起学本领的人看到师父传授“腾挪之法”酸溜溜地感叹道:“悟空造化!若会这个法儿,与人家当铺兵,送文书,递报单,不管那里都寻了饭吃。”“铺兵”,就是递送公文的兵卒,放在从前是邮递员,现在的快递。《后西游记》中也不忘拿这段轶事取乐,第三十一回猪一戒道:“我这师兄原是替玉皇大帝当铺兵出身的,莫说一、二百里,就是一、二千里,一、二万里,他也只消一会工夫。”若有快递公司自名“悟空”,倒也不失为一则用心的典故。
这些“溢出的意义”,均是由自然现象“台风”起始、与语言文化产生影响交流的结果。自从2000年由世界气象组织台风委员会的14个成员国家和地区各提供10个命名、总计140个命名循环使用以后,16年以来,我们记住了一些、遗忘了一些,以其断代,成为记忆的整理机制。我们甚至将这种命名的赠予当做了文化习惯。这些台风的命名,被“给予”了各国丰富的文化内涵,呈现了马里翁(Jean-Luc Marion)《被给予的存在》一书中关于“礼物现象学”丰富多彩的诠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