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纪渐长,越发喜欢杨绛的秋水文章,老太太的文字举重若轻,看似平淡,绵里藏针,意犹未尽,耐人寻味。私以为她的文字境界,属第一乘。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我在上海读大学,那会儿钱锺书的《围城》重新出土,红遍大学校园。不久,杨绛也出版了长篇小说《洗澡》,写的是她熟悉的知识分子故事,得心应手,幽微含蓄,引人入胜,尤其姚宓和许彦成的地下情,别有意味。按理说,彦成已有妻室,姚宓的介入是第三者,可读者一点也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对,他俩这种“发乎情,止乎礼”的吸引,很是动人。两人“游香山”(最终未能同游)一节写得真是令人扼腕叹息。不学无术的余楠,也写得栩栩如生,连我们复旦也有这类人物,一边读一边想,某某教授不就是活生生的“余楠”吗?施蛰存先生曾说《洗澡》是半部《红楼梦》和半部《儒林外史》的结合,这个评价非常高。
《洗澡》发表二十多年后,2010年,杨绛写了中篇《洗澡之后》。“我把故事结束了,谁也别想再写什么续集了。”老太太百岁之作,仍旧雅致饱满,没有衰相。丽琳和叶丹大树底下定情之夜、姚宓和彦成新婚宴席上“夫子循循善诱”之妙语,尤为出色。一百岁还写小说,文字精神依然十足,元气淋漓。老太太是无锡人,看似江南风韵,娇小婉约;发起飙来,毫不示弱。她能文能武,是钱锺书的“护法神”。
杨绛九十九岁时写了一文《漫谈<红楼梦>》,对高鹗的才华及后四十回有所肯定。她说:“如果没有高鹗的后四十回,前八十回就黯然失色,因为故事没个结局是残缺的,没意思的。”白先勇前两年在台大开课,讲解《红楼梦》,对后四十回客观评论,多有称道。我把杨绛的文章传给白老师看,他觉得“老太太的话于我心有戚戚焉。我喜欢她的作品,曾在美国教过她的《干校六记》。”
我想特别提一下她那篇《顺姐的“自由恋爱”》,写家里女佣的一生,虽是散文,颇有小说的曲折,杨绛下笔又是轻描淡写的,也就更加衬托出顺姐的善良、不幸、顽强及人性的复杂。它让我想到丁玲的小说《我在霞村的时候》,前者散文小说化,后者小说散文化,都是对不幸女性的怜惜,但绝不哭哭啼啼。
杨绛在她全集的《自序》里,开门见山第一句:“我不是专业作家;文集里的全部作品都是随遇而作。我只是一个业余作者。”是的,职业作家到了退休年龄也就搁笔了,业余爱好却是一辈子也不会放下的,所以她可以写到一百多岁——随遇而作,兴尽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