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90年代以来,在社会改革与变迁中最具矛盾张力的小镇等城乡结合部的物理空间及其在此空间中人的生存状态,在诸多新生代导演的影片中被呈现并聚焦,形成中国当代电影史上一种冷峻与诗意并存、残酷与温情交杂的空间审视。
延续了这些既有“小镇”影片的叙事模式,《乘风破浪》中的亭林镇不仅是主人公活动的背景场所,同时也与转型时代剧变中的人互为建构、相辅相成,是转型中国社会的一个微小缩影。和这些“小镇”影片不同的是,《乘风破浪》以喜剧面目示人,运用“穿越”的方式讲述赛车手徐太浪回到1998年,介入父亲的青春岁月,最终与父亲达成精神和解,寻回缺失的母爱的有关亲情修复的故事。导演韩寒在影像中充分发挥其作为一个作家善讲故事的技巧,笑点的铺陈、情绪的宣发、情怀的融入,轻松巧妙,恰到好处。这些因素使得《乘风破浪》成为一匹黑马,在习惯性差评的豆瓣上,凭借良好的口碑不断逆袭,毫无意外成为春节档豆瓣评分最高的电影。
担负着展现中国基层社会物理空间变迁与小镇居民精神空间嬗变的功能,小镇空间的稳定性与象征性存在在某种程度上影响甚至决定了个体的命运、情感和记忆。六一在天台上喊道:我就像这个世界一样。徐正太说:这个世界是不会变的。在这个价值观念的支配下,徐正太除了开录像厅,日常工作就是带领他的“正太帮”维护小镇的稳定性与不变性:保护“挚爱KTV”陪唱的良家少女们,与李荣浩扮演的想买下歌厅用来发展房地产业的港商黄志强展开帮派斗争,这一切充满了港产片帮派故事元素,正邪两立,血气方刚。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盛行的录像厅文化对小镇青少年的影响是潜移默化的,他们竞相模仿片中的英雄和古惑仔们,讲义气,有原则,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造就了小镇既有平静生活的表层,内里也隐藏着诸多街头斗殴的血腥故事。
然而,作为一个从未来穿越到过去、知晓一切的人,徐太浪在天台上接过父亲徐正太的话头,说:这个世界会变。挚爱KTV的拆毁、房地产业的崛起、录像厅的凋零、电影院的勃兴、BP机被淘汰,智能手机取而代之……社会与时代的变迁在片中一一呈现。个人的生命历程与生活的具体事件、时代的历史剧变勾连起来,维护小镇稳定性与不变性的“正太帮”成员们四分五散,命运迥异,小马南下深圳发展,徐正太为维护小镇的“不变”而付出入狱的代价,憨厚忠诚的小弟六一被杀。
在某种意义上,影片中的“亭林镇”与大时代下的“个人”相互指涉,小镇的影像空间在与“当下中国”改革现场感契合的同时,成为互文于具体个人、以及鲜活的个体生命和个人理想主义的精神空间。
从《乘风破浪》出发,在导演的镜头下,由常熟吴市老街、嘉兴丁栅、以及他出生和长大的金山亭林镇共同构筑的“亭林镇”,黑瓦灰墙的低矮楼房,窄巷里弄的昏黄路灯,及带着江南风格的天井和小桥,既是一个实体的存在,又是一个虚构的象征,是现实关切与理想寄托相互交织的复合体。它不仅触及到导演个人的生命体验与青春记忆,也触及到当下每个被裹挟进全球资本进程中的个体对现代生活的反思。
因而,与导演青春岁月和成长记忆交织缠绕的亭林镇成为一种“想象的共同体”式的记忆生产和文化建构,时代和社会的问题以一种具体可感的空间变迁和个体生命状态在影片中得以呈现,其所触及的另一个主题是如何在变中不变,在剧变中保持赤心诚意,纯良正义——它是我们每个人内心深处隐藏的那座小镇。让人且笑且泪,如梦初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