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色的演奏固然宝贵,现场碰到的概率也不算太低。但另一种,“不可不听”的演奏就完全不一样了。名家名团也无法保证,不少人指出“名不副实”的例子,单纯的“不在状态”也经常出现。什么是不可不听的演奏呢?每个人看待它的标准不同,但我想有个共同点,也是最直观的感受:你听完后,立刻就想听第二次。成熟的演奏家当中,克莱默、穆洛娃的小提琴,德穆斯、安东·科迪的钢琴,王健的大提琴都是如此。而在新锐钢琴家里面,我首先想到的,一个是张昊辰,另一个就是贾然。
已经为张昊辰写过一些介绍文章,现在要赶紧补上贾然的,因为他们的演奏确实不能错过。我并非想让所有读者都认同我的看法,仅是提醒各位,此二人的演奏应该被听到。先听过,再考虑往后听不听为好。由于张昊辰在上海的演出更多,我领略他的曲目也更全面,而贾然的音乐会只听过一场,舒伯特专场。尽管如此,去年3月份的演出已足够我回味至今了,其中的很多精彩细节仍记得很相当清楚。先前已听说她的水平不俗,可真正吸引我去买票的,其实是钢琴家的曲目。以两首即兴曲(D.899 No.2、3)开场,然后是《c小调第19号钢琴奏鸣曲》D.958;下半场就是《降B大调第21号钢琴奏鸣曲》D.960,舒伯特最后的奏鸣曲。
舒伯特一直倾慕贝多芬的艺术,他们最后的三首钢琴奏鸣曲又有一种相似性。一方面,作品彼此间有种内在的关联,另一方面,它们都是最考验钢琴家艺术修养的作品。在同一场音乐会中演出贝多芬那三首已经成为惯例,可尝试这样的曲目,钢琴家绝对要想清楚。舒伯特的作品通常不会这么安排(也有长度的原因),可像贾然这样连演两首,也绝不失为冒险之举。舒伯特这些奏鸣曲的规模庞大,音乐性格也相当复杂,且不像莫扎特、贝多芬的作品那样“抓人”。同样,在那几乎等同于交响曲的规模当中,如果不能真正宏观地把握音乐结构,就很容易使听者感觉散漫。
这“结构”,既包括乐章中间不同部分的转折与凝聚,也包括表现各个乐章连贯发展的思路;当然还有不同的音乐线条的把握,旋律与伴奏,或多线并行,各部分的分量和比例,钢琴家都要胸有成竹方可。而表现这种种匠心,又不能刻意,因为这些作品需要演奏得奔放自在,才能企及真正崇高的水平。“考验音乐修养”云云,实在不是说说而已。贾然却演奏得非常精彩。
其实开场的两首即兴曲我还略有点失望。好像钢琴家起初都是突出主旋律,低声部的刻画稍嫌分量不够,后面才渐渐调整至平衡状态。可进入D.958之后,情况完全改观。该作第一乐章是舒伯特笔下最激昂、悲怆的开篇之一,而与此同时,又有一种内省、含蓄的感情强烈地穿插其间。贾然的演奏给我留下最鲜明的印象,可说是“高度的紧张”——速度紧凑,句法精炼,触键凝重而极有分量。这么弹似乎容易突出戏剧性,其实是危机四伏,因为很容易弹得“僵硬”。弹得快,却没有生动的Ruabto(自由速度)来调节,效果就不是激动,而只会让人听得很累。这是节奏的僵硬。弹得重,却没有相对应的音响构思,听起来也会很糟糕。这是色彩的僵硬。而这些难关,在贾然的演奏中全部迎刃而解。
钢琴家弹出了非凡的气势,乐句的流动又始终鲜活,连僵硬的“点”也没出现。她表现声部结构不仅清楚扎实,更带出一份雄伟感。乍听之下,发音如同钢琴本身一般玄黑,演奏者却能在此基调中,晕染出丰富的色彩变化,回味无穷。无论把握乐章的结构,还是两种情绪的对峙与平衡,贾然所呈现的,可说是初探“名家大笔”的层次了。她是著名作曲家贾达群的女儿,也许很早就学会“从作曲家的角度”审视作品了吧。
其后无论表现柔版乐章极为内在的感情,还是终曲部分,超群的手指控制力(速度、清晰、色彩)完全为音乐服务,我们听到的都是一位真正的艺术家的演奏。单纯的“优秀的新人”也会让人感动,但在细节中很有可能流露一些粗糙,贾然演奏的D.958却不是这样。她的天赋、她的技艺,都在无可挑剔的品味中升华,让我们看到完整、成熟的音乐表现。不过下半场的D.960可能稍逊,各个乐章都很有想法,可在连续发展的说服力方面,仍不及D.958,至少在我听来是如此。无论如何,这一首已足够了,有时她的诠释让我想到里赫特50年代的录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