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18:夜光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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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走“天地之中”之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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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02月13日 星期一 放大 缩小 默认   
直面生命终结的那一刻
——行走“天地之中”之四
俞天白
  俞天白

  仿佛是造化的刻意安排,人生过程,就是从三尺红尘逐步走进天地中心的过程。

  老人都怀旧。回忆、品味,自豪或追悔,内容因人而异,但有一点基本一致:对于童真的怀恋。或许我体质较好,或许忙于写作,年近耄耋,却一直关注现实,无论如何想不到一场清算式的追悔,却在一场大病中出现了,把童真的怀恋荡涤得一干二净。

  那是第一次做介入治疗以后。介入治疗虽属微创手术,加上中山医院任正刚教授高超的技术,但术后的反应还是不小,发烧、恶心,还有潜伏的疾病都趁机发作了,其中持续最久的是高体温,这是治疗的需要,以便杀死癌细胞。第一次做,反应尤其强烈,特别是开始几天,一度达到摄氏39度甚至接近摄氏40度!

  我相信生死有命,富贵随缘,从得知罹患肝癌那一刻开始,始终没有惊惧、焦急、悲观绝望得乱过方寸,每晚睡得仍然很安稳。但在决定成败的生死关头,在脑子给烧得迷迷糊糊时刻,以往的喜怒哀乐,是是非非,电影般地出现了。我不知道是否说过胡话,也不知道胡话中是否有过这样声声寻呼:同年娘啊,你在哪里?

  那年我17岁,在一个冬雾刚刚散去的早晨。我在一条两边摆满了米粟果蔬、鸡鸭、布匹之类的小街上疾走。急匆匆的,只望早点听到陈老师对我习作的评点。突然一阵喧哗,密集的人群猛地向我簇拥过来,猝不及防,我一个趔趄差点倒下的那瞬间,左胳膊便被人一把揪住了,同时听到了女人的一声尖叫:你不长眼睛呀?啊?你踏烂我的鸡蛋啦!……我定神一看,闯祸了,小篮子倒了,我左脚鞋帮上沾着许多蛋白蛋黄和碎蛋壳!我急忙抽脚,人群却在我的身边躲避瘟疫般地退开了。我的胳膊给揪得越发紧了,女人的嚎叫和诉说也更响更凄惨了:天哪,我抠鸡屁股抠了几个月啦!……我的小珍子怎么办呀?……我全身冒汗,只想辩白,我是被挤的,而且希望身边有人证明,但不及张嘴,前前后后却响起一阵像抓住小偷般的呼叫:踩成了这样,还不赔?……我的委屈顿时变为愤怒,打算当众诉之以理,但双眼一落到这个女人身上,舌头便失灵了!她身枯瘦,脸焦黄,一身千补万衲的土布薄衫,手背、指头上都是冻裂的血口子,蒲鞋脚上露出了树根般的脚趾!

  闪电般的一声叩问,突然袭击我的心灵:这一篮鸡蛋,对于她,意味着什么?

  不知是同情她还是一伙的,帮她的声音更响了:叫他赔,赔,快赔……

  不敢脱身的恐惧,也脱不了身的倒楣,窘迫得乌云般向我压下来。在这狭窄的、人流密集的小街上,我不顾小商贩紧挨着边沿走,的确说不清是人群挤了我,还是自己不经心!口袋里刚卖了红糖的那几元钱,突然鼓动着我的自尊心,说:赔?赔就赔嘛!不就是几只鸡蛋吗?数一数,碎了多少……算了,都给我!女人说,当然都给你!我这才想到怎么拿,愣了愣说,你跟我到我老师家,把它装进碗里……我不管她同意与否,扶起小篮子,把滚在脚畔的碎鸡蛋都捡进去,然后提起来,等她响应。这才发现她腰如弓,收拾身边布袋的行动,颤巍巍的。开头,我放慢脚步,不时回头,怕她跟不上。来到一排肉摊前,又有一群汉子在吵架,见一个转身从肉案上抓起了刀,人群哗地往我身边退避过来,我本能地往右侧一闪,顺势往人流稀少的角落远避,站定后回头一瞧,只见乱糟糟的一片!一个念头突然指挥了我,放开脚步往陈老师家急奔,到了转角口,看到一只垃圾桶才站定,将鸡蛋篮子丢了进去,顺手抓出一团破布,擦去沾在鞋子上的鸡蛋残迹……

  此后,这件事曾经数次在我眼前重现,但都以自我开脱打发开了:我是被簇拥的人群推过去的,在当时那种混乱的局面中,无助的她,无非做出在场所有的人都会做出的反应,揪住一个算一个。我可赔,也可不赔,即便赔,也不该是全部……那情景便在这样开脱中,渐去渐远,终于淹没在生活烟尘的深处。被重病折磨得直面死神的此时此刻,单薄的衣衫,蒲鞋上露出的树根般的脚趾,弓着腰,颤巍巍行走的形象和她的惨叫,都不请自来,引出了我可怕的想象:小珍子,她的女儿还是孙女,需要家里这一笔鸡蛋钱治病呢,还是交学费?我的行为使陷于重症的女孩于死地,还是剥夺了她入学的机会?……我没有勇气想下去,我只想向这位大娘赎罪,告诉她,我不该趁机逃跑了,但我不是故意的,今天,我愿意尽我一切来补偿,不为别的,只为了让我在临终这一刻,有资格告诉您,告诉世人,在天地之中,我是一个大写的人!请告诉我,同年娘!你在哪里?啊?……

  同年娘,是义乌农民对年长女人的尊称,相当于北方的“大娘”“大婶”“大妈”。在回归元知的这一刻,我却用土得掉渣的土话呼喊出来了。政治艺术的最高境界,是人性与制度的统一。我曾为在各次政治运动中未伤害他人自慰,但终于发现,只是没有提供我去伤害别人的客观条件而已,如果我一旦面临被伤害、甚至危及生命和一家生存权利的困局,必须以凶残的手段去害人才能自救的话,我不仅会利用大娘的老实和行动困难一样,去抓人之短,而且会疯狂得远离人性而变成野兽的。

  庆幸科学的进步,感谢中山医院任正刚、吴志全、王艳红等教授和众多医护人员的尽心尽力,很快制伏了我的病魔;我同样要感谢这次沉疴,帮我进一步认识了自我,认识了社会制约的重要,教我明白,生命终结的那一刻,谁都逃不过这样一声叩问:在天地之中,你能否对得起人这个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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