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戏台子,如一部静立的老式录音机。弯弯前埠河,像吱吱呀呀的旧磁带,流啊淌呀,戏声如诉。
这是在太湖县百里镇柳青村。皖西南,地貌多坡坡坎坎。许多年,当老农将木犁解套,筋疲力尽,立在田沟里唱戏,撩歌,心胸肺腑,关关节节的困乏便涤荡得干干净净。田野,山坡,高冈,古今真乐府,天地大梨园。何须吹、拉、弹、翻、念、打,只需手一抖,就仿佛站在戏台提袍甩袖,吹胡瞪眼,我是我的王。
曲子戏,百里农民大苦中的大乐。其源于戏曲四大声腔之一的江西弋阳腔。元末明初,饶州(含弋阳)、九江府,沿河逐走的全是惊惶的移民。满脸菜色的弋阳腔,随之迁居安庆府各地,落地生根,嫁接方言、土戏、山歌、民俗,于是诞生了一朵曲子戏的奇葩。一年十二月,正月元宵灯,二月龙抬头,三月三,四月四,五月五日过端午,六月六日晒丝绸,七月过半,八月中秋,九月初九,再是那腊月腊八,小年二十四……月月有节,三月一会,喜庆时唱,丧事时唱,年节时唱,年年如是,拉长了乡村人的脖颈。
终于,在柳青村部前,曲子戏《关公降曹》开演。露天的戏台简陋,舞美简素。台下,人头攒动,满场的插科打诨,寒暄喊叫,整个场子混杂着姑娘们的芬芳、几里外赶来者的汗臭、孩子们手里炒黄豆的熟香、争位夺盘者的斥骂喊叫……
但见牛皮大鼓往台上豪迈一站,伴奏的云锣、铙钹、牙板,紧跟着跳跃翻飞,旋即小丫头似的亮开脆生生的嗓门。鼓声粗犷,锣声激越,牙板清脆,土墙、老树、黝黑面庞的人群、堆满柴草的院落,都在鼓声锣声板声里挺了身。关羽红脸黑须的,曹操奸臣相的水白脸,被几个农民演员拖在悠长的夕光里,述说三国旧事热热的红。关羽倒是修得了分身术,出现在陌路人驻足的不同视角。漫步中国,结义园、关神庙、土门上的关门神,威风凛凛,比比皆是。躲在暗处的关羽却不说话,他早习惯了红着脸看秋月春风。现实中,芸芸众生早将关羽视为财神,财神系列里五大财神最有名:赵公明、比干、关公、范蠡、五路神和利市仙官,而得财的生活信义,一定是葆有忠诚信义,保存内心美好的秩序。我到过卫辉、运城解州,雉门、午门、崇宁殿、文经门、武纬门,寝宫、春秋楼、刀楼,处处都有关神的影子或气息。一年一年,风景旧了人未旧,化作戏台上的影,震响在观众的心坎。戏台上下,既是对话,也是轮回,戏台与看客,戏文与生活,翻覆颠倒。观众和角色可以互换,戏台下的观众一扭身,就融入了一个更大的戏台,变成角色,劳作、生育和相守,都是唱词。
曲终人散,每个人都转身走进自己的戏。依稀我听见,关公在唱:“一是降汉不降曹,再就是要好好保全二皇嫂,三是有了皇兄音讯我去找。”飘渺了近两千年。一揉眼,已是次日清晨,闻不到半星锣鼓,只有萧瑟山色,伴着前埠河边五颜六色的村姑,嘻嘻哈哈的砧杵浣衣声,仿佛曲子戏,仿佛一切即将消逝的旧物,都成了旧年纸片与电视画面上的绝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