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一颗爱心

　　除了外地的风土人情,我们常听公公讲起他青年时留学日本的经历。我们那时，中学毕业生的工作是由政府分配的,老大去农村务农，老二留上海工矿，我们的终身命运似乎已经注定了。大学开始收工农兵学员,轮不到我们有家庭问题的孩子,出国更是绝不敢奢想的。公公给我们讲这些故事，就像开了一扇对着海外的小窗，让我们有机会对外窥望一下,满足一下我们的好奇心。

　　公公告诉我们,当年许多中国人刚到日本时上街找饭店吃饭,但走遍街头也找不到，后来才意识到日文中饭店叫“料理”，与“饭店”不搭介，他们不懂日文所以没找到。“拼死吃河豚”也是从公公那里听到的，记得他还给我们画了一个吃河豚的故事。公公说,在日本河豚是高级美味，河豚肉异常鲜美,但内脏等含巨毒，必须极其小心地清理后才能吃，一不小心就会中毒死亡。公公留学日本期间,每年都听说有人吃河豚中毒而死亡，他对我们感叹人们对美味追求至极，这么多人明知有生命危险还是要吃河豚。公公还告诉我们,平时上海人谈论房子，面积以平方米为计量单位，但不是每个国家都用平方米的,比如日本人就不用平方米算房屋面积,而以席为计量，源出于塌塌米席，所以日本人谈起房屋面积来,不说多少平方米而说多少席。当时我们听了很新鲜,所以印象颇深。上世纪八十年代，我们在美国遇到日本人谈起此事果真如此，而且他们还继续以席为房屋面积计量。

　　公公经常给我们讲各种有教育意义的历史和经典故事，时常还用画面来说明，至今还记得的有“饥最好吃”和“斯芬克斯”。“饥最好吃”是乾隆皇帝下江南巡视时发生的故事。乾隆皇帝访问一个有名的寺院,与寺里的和尚聊天，问和尚什么最好吃，此和尚平时不守清规，鸡鸭鱼肉什么都吃，脱口而出，“鸡最好吃”，皇帝听了龙颜大怒，出家人怎敢吃鸡？和尚急中生智，赶快解释他说的不是“鸡”，而是“饥”，才免去杀头之罪。另一个智慧救命的故事是“斯芬克斯”，后来看到历史上斯芬克斯有不同的版本，公公的斯芬克斯是守城门的狮身人面兽，它给过路人的谜语是：“什么动物早上四只脚，中午两只脚，晚上三只脚？”猜错的人被斯芬克斯吃掉。这个谜语最后被聪明的俄狄浦斯猜破了：这个动物就是人，幼儿用四肢爬，成年人两腿走，老年人加一根拐杖走路,形成第三条腿。公公边说边将斯芬克斯的故事给我们画出来,他对我们说，快速思考和智慧是可用来救命的，鼓励我们在艰难的环境下坚持认真学习，努力吸取各方面的知识。

　　提到丰子恺这个名字,有些人便会联想到佛教。公公毕生与佛教有过不少缘分,公公最敬爱的老师李叔同先生,盛名之下激流勇退,才四十岁还不到便剃度为僧,成为当今闻名的弘一法师。公公曾追随弘一法师皈依佛教,“缘缘堂”“护生画集”等,都带有浓重的佛教气息。多年来我们常常听公公感叹“今朝不知明朝事”“人生无常”,这些都反映了佛教对他的影响,想必佛教因果、看破红尘、超脱物外的思想也帮助了公公度过“文革”的最艰难时期。然而公公的信佛,只是信佛教宗旨,并不在于形式,他对于形式甚至是厌恶的。正像他在《佛无灵》中写道: “真是信佛,应该理解佛陀四大皆空之义,而摒除私利;应该体会佛陀的物我一体,广大慈悲之心,而护爱群生。”“我十年前曾从弘一法师学佛,并且吃素。于是一般所谓‘信佛’的人就称我为居士,引我为同志……十年以来,这些人我早已看厌了。有时我真懊悔自己吃素,我不屑与他们为伍。”公公曾经向我们解释过和尚和居士的区别,他说居士在家修行,不必抛弃家庭,他还说他自己不念佛经,不完全吃素,又离不开酒,严格说来,他只能算半个居士而已。公公在《我与弘一法师》中写道:“我以为人的生活,可以分作三层:一是物质生活,二是精神生活,三是灵魂生活。物质生活就是衣食。精神生活就是学术文艺。灵魂生活就是宗教。”“我脚力小,不能追随弘一法师上三层楼,现在还停留在二层楼上……但亦常常勉力爬上扶梯,向三层楼上望望。”我们看到公公所谓的“望望”,便是修炼了一颗爱心,爱人也爱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