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于是个大好人。
老于,即于永正老师。1941年出生,属蛇。山东莱阳人,后来定居江苏徐州。尽管小我两岁,我还是习惯称他“老于”。有时,戏称他为“永远正确的老师(永正)”。
老于是2017年12月8日凌晨五点走的。据说,走的时候神情安详,没有明显的痛楚。听了这样的话,我心里还好受些。不过,老于有点不“仗义”,他分明对我说,“咱们好好地活着,为了课堂,为了语文,为了千千万万的孩子。”如今,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一见如故
我们相识于1984年——或许更早些。
是年秋天,我在安徽蚌埠上课,老于也专程赶去观摩。课后他找到我,颇有惺惺相惜、相见恨晚的感觉。没有深谈,他只是希望我能到徐州上一次课。
次年春天,我赴北京参加会议,返程途经徐州,便下车找他去了。记得,在徐州我教的是《革命烈士诗二首》一课。在指导学生朗读“毒刑拷打算得了什么?死亡也无法叫我开口!”这句话的时候,任凭我怎样启发,学生硬是读不出应有的效果来。边上的老于轻声提示:“让学生拍着桌子读!”我试着对学生说:“你重重地拍一下桌子再读这一句话!”学生这一拍,这一读,果然铿锵有力,激情满怀。革命者的凛然正气被表达出来了。课后,我握着老于手说:“你真行啊!”
“交友投分,切磨箴规。”自此,我们俩一直保持着联系。
老于为人耿直,心口如一。直如朱丝绳,清如玉壶冰。他主张语文教学要“少做题,多读书。”把学生从应试教育的桎梏中解救出来。
我们一见如故。对于语文教学的诸多看法几近一致。他认为,“我们要蹲下身子和孩子说话。”我说,“任何时候都要尊重学生。”他主张:“要用教材教语文。”我说:“这是叶圣陶先生的一贯主张。”他说:“教语文,其实很简单。”我说:“教语文,其实不简单。”看似意见相左,实则“异曲同工”,表达的是同一个意思。
上世纪末,老于和我相继退休,不过,我们时常会在各样的会议上不期而遇。有一次,司仪在介绍老于时,横一个“大师”,竖一个“大师”的,老于听了浑身不舒服,抢过话筒说:“你小看我了,我比‘大师’更高一筹……”众人惊愕。老于接着说:“比‘大’高一等的是‘老’,所以说,我是‘老师’!”大家这才恍然大悟,同时也为老于的谦恭喝彩叫好。
主办方考虑到我们年事已高,便安排我们独住单间。老于却不允,说:“我们皆为普通教师,何必铺张?让我和老贾‘同居’吧。”我们同居一室彻夜长谈。谈学生,谈“课改”,谈家庭,谈子女,谈目前青年教师成长,谈公开教学乱象……
有一次,我和老于在某地讲学。老于先我到会。我报到时,先到者已经在用餐了。我来到餐厅,众人皆起立以示迎接。唯独老于不动声色埋头吃饭。接待者不明就里,问:“于老师,这一位认识吗?我给介绍一下。”老于这才抬起头上下打量我一番,认真地说:“不太认识,请介绍!”接待者信以为真,一五一十地介绍起来。大家笑成一片,老于却继续吃着他酷爱的红辣椒。
八年前,我的身体有恙,动了手术。老于得知以后多次遣人垂询,来电慰问。初春,接老于电话称,徐州教育局要举办“于永正从教50周年”活动,真诚希望我出席此会,我应允了。岂知,到了盛夏,我旧病复发再次入院手术。临会前,我通知大会筹备处恐怕不能赴会。老于得知,旋即来电,表示理解之余又问,有无可能克服困难?我回答:“这回我就不来了吧!”就因为我的话语里面多了一个“吧”字,让他感到事情似乎还有回旋的余地。他一字一顿地说:“贾老师,你‘五十年’的时候,我可专程赶到上海的呀……”
以往,他一直称呼我“老贾”,突然改称为“贾老师”,我明白,这一回他是认真的,是真诚希望我出席这一次活动的。9月下旬,活动如期举行。是日下午,我在亲属搀扶下,从上海赶到徐州向于老师祝贺。“相逢方一笑,相送还成泣”。会上,老于老泪纵横,说:“感谢贾老师以及各位来宾。哎!年轻时候不会教书。如今会教书了,却老了,该退休了。”他一心想着的,还是站在讲台上为孩子们授课。
秋风萧瑟。我告诉他:“没有不散的宴席。‘所是同袍者,相逢尽衰老’。我们要服老。明年我不想 ‘干’了!”
老于说:“我也有点力不从心。可是我放心不下当今的小学语文。我们这些老家伙还要摇旗呐喊,还要振臂高呼。不能身体力行,仍寄希望于青年一代。为孩子,为语文,咱们再作最后贡献!”
“行色秋将晚”,交情老更亲。
一介书生
老于,一介书生,是个出了名的“大好人”。他为人耿直,心口如一,遇有骨鲠在喉,必一吐为快。
前些年,语文课堂热闹非凡,教学手段推陈出新。只是多了些花样经,少了些语文味。对此,他提出:要“简简单单教语文”。这些年,一些中青年教师喜好在“语文”前冠以各样修饰词,标新立异,独树一帜。有人问老于,你教的算哪门子语文?他说自己“无门无派”。还强调,语文就是语文,何必叠加这些苍白的形容词?“语文教学”就是“教学生学习语言,运用语言。”重要的是,怎样去“引导”孩子,“激励”学生。老于的这番真知灼见,颇具见地。
三年前,获悉老于心血管似乎出了点毛病,我们都忧心忡忡。然而,当我们还能看到他在各地的行踪,还能在各样杂志上拜读他的文章时,终于放下心来。其实,心里头一直在为他祈祷。对此,他却不以为然,将自己的生命安危置之度外。相反,还经常发短信安慰我:
“让我们过好每一天!我们的一生有长度,更有宽度,足矣!”
“昨天,‘骨穿’结果出来了,正常。又一次‘死里逃生’,不日即可出院。”
有一天,老于转发来一个青年作者短信,要我为这个青年的著作写一个推荐语。原来,这位青年出了一本书,想请老于和我为其在封面上写个推荐语。老于还说,“此作者接连要求两次,我勉强应允了,你也答应他吧!”
我想,老于真是“大好人”,此作者是何等样的人都没搞清楚,书里边写了些啥也没弄明白,怎么可以随随便便将其推荐给孩子呢?于是,我婉拒了:“第一,不认识此人;第二,未见到书,不知道它主张什么。我不能做糊弄孩子的事。我不能写这个推荐语。”须臾,他发来仅两个字的短信:“是的。”显得很无奈。
后来老于有没有写“推荐语”——若是写了,又写了些什么?等等,我均不清楚。然而,由此可见老于确确实实是个“大好人”。
一语成谶
五年前的一天,我在某地讲课。恰巧,老于也在,我们俩又同寝一室,通宵达旦交谈甚欢。因为他已经讲完课,所以次日天还没有大亮,就不辞而别,直奔机场回徐州老家了。
下午轮到我上课。记得,我的开场白是这么说的:“老于走了,今天早晨五点走的。他走得有点匆忙,连招呼也没有打……”全场顿时哄笑起来。我不知道大家为什么笑,正纳闷时,瞬间恍然大悟,于是说:“你们不笑,一点问题也没有;你们这么一笑,事情给弄复杂了,把我说的意思全变了。”顿了顿,我自我解嘲,“这个‘走’字居然还可以表示‘这个’意思。咱们的汉语真是博大精深……”
不知为什么,这件事一直萦绕在我的脑际。我冥冥中有些担心:会不会让我一语成谶?……
我的预言竟然不幸被言中而且迅速变成了现实:“老于走了,早晨五点走的。他走得有点匆忙,连招呼也没有打。”
呜呼!
早知道会这样,当初我无论如何不会这么说了。
老于先于我们走了,老于太喜欢站在讲台上教语文了!我想,在天堂里,他可以继续教语文。而且,会教得更出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