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中国文人为什么会喜欢石头呢?很早我就思索过这个问题。他们怎么会喜欢一样无生命,不会动,不会变,又没有情感的东西呢?后来在我的长篇小说《灵魂的两驾马车》里,主人公胡长根在内心非常痛苦的时期,对这个问题有过一段思索,其实也来自于我自己对这个问题的思索:
到了中年,他突然理解了。他们爱这些石头,正是因为他们自己不得不动心,不得不随时间而改变啊。他们所渴望达到的,正是石头的这种外表玲珑,却内心混沌,无知无觉的状态啊。
所以,在中国文人对石头的欣赏里,常常包含着一份无奈。
(二)
赏石有单独放置的,也有和植物结合在一起的。园林里竖立的大块赏石,就是以植物为背景的;石头堆垒的假山,上面也种植有花木;还有就是放置在盆器里的假山和盆景。
做假山的石头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软石或者又叫松石,比如浮石、海母石、砂积石等。这类石头加工容易,方便雕琢成形,而且放在水盆里能够吸水,方便栽种植物,但缺点是容易损毁,容易风化。
还有一类是硬石,比如灵璧石、英石、斧劈石、钟乳石等。这类石头多有天然神奇外型,有较好的质感和韵味,但是要找到合适大小的比较困难,加工困难,栽种植物成活也困难。
假山是以石头为主,那么盆景呢是以植物为主,石头可以放在植物旁边作为衬托,也可以让植物的根系包裹着石头,做成提根盆景与附石盆景的结合。
做山石盆景我并无实践的经验,但我舅公严规方是一位盆景家,我小时候就看过他琢假山,做盆景。在我的植物散文集《人间花事》里,就有一篇文章写舅公(他喜欢我们叫他新公公)做假山:
没有绿意,没有生机的假山,不是好假山。
新公公说,可以从别处铲来青苔,在水中撕碎,然后把这水浇在假山上,保持假山湿润,慢慢就会长出青苔。
还可以在假山上预先凿好的凹处填上泥种上一些植物,比如小叶冷水花。它是一种纤细小草本,长最高也不过几厘米,而且多分枝,密密的小叶嫩绿秀丽,可以让假山的观赏者把它想象为远山上的阔叶树。它的枝条和叶子都是肉质的,比较耐旱,偶尔受干也不会死。
当然也可以种上些小树,比如叶子细小的六月雪,在夏天还会开星星点点的小白花,当然还有耐旱的松树。
那么这些树呢,也要和中国山水画里的树一样,跟山成合适的比例,不能太大。
看到古人关于山水画的一些画论,我觉得在假山、盆景背后的中国人的欣赏心理,和山水画是相通的:
北宋画家郭熙在解释古人为何看重山水画时写道,“然则林泉之志,烟霞之侣,梦寐在焉,耳目断绝,今得妙手郁然出之,不下堂筵,坐穷泉壑,猿声鸟啼,依约在耳,山光水色,滉漾夺目,此岂不快人意,实获我心哉!此世之所以贵夫画山水之本意也。”(《林泉高致·山水训》)
也就是说,君子虽然爱慕山水,想归隐其中,可是有君主要侍奉,亲人要供养,不能去,那就只能在家里挂一幅山水画,寄托自己的向往了。所以山水画中的人物,其实是投射到画里的观画者啊!
对假山的欣赏心理,我想其实是和中国人对山水画的欣赏心理是一样的。从积极的方面说,那就是我把一个微型的山水搬到了家中,我的精神可以在那里徜徉,得到休息。从消极的方面说,这里面也有逃世、避世的成分。
(三)
中国的赏石文化有一点不好的,就是在山上看到一块好看的石头,就要把它挖出来、敲下来,带回家里。这样个人的家里虽然是被这些石头点缀得美了,风雅了,但许多产名石的地方,都被挖得坑坑洼洼,满目疮痍。盆景文化也有这个问题,就是所用的树材不全是靠自己培养,常常去山上挖取,也造成对环境和物种资源的破坏。
所以我反对破坏环境式的开发赏石。把美丽的石头留在山上,让所有人都可以去看,岂不更好?
如果能避免这些问题,我觉得赏石和植物的结合,丰富了盆景的审美,因为它提供了一种对比,那就是生长与不生长的对比,变化与不变化的对比,无生命和有生命的对比;还有质地的对比,即石头的坚硬,和植物的柔软的对比;最后是色彩的对比,那就是石头的黑、白、灰,和植物的绿,还有花的鲜艳颜色的对比。
在这一方面,植物与赏石结合的盆景艺术,包含了一种对生命的感慨。这让我想到了列奥纳多·达·芬奇笔下的蒙娜·丽莎,这位神秘的女性身后的背景,是嶙峋、不毛、枯干的山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