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框式舞台,一切都发生在“第四堵墙”内;没有眼花缭乱的大屏幕,没有时光穿越,没有光影特效;一堂景贯穿全剧,时间在一天之内,情节紧凑,严格遵守“三一律”……这样“老派”的戏在今天的话剧舞台上已经很少了。革委会主任、无产阶级司令部、路线斗争……剧中人口中的一些名词,今天的年轻人听来,恍若隔世。
但是,这并不妨碍上海话剧艺术中心2018版《于无声处》依然爆发出直指人心的力量,相反,朴素的形式使其内在神韵更为夺目。一剧终了,不少观众含着眼泪,将经久不息的掌声送给剧作家宗福先、导演苏乐慈和台上的演员。两场演出,场场爆满,没看到的人们深感遗憾。一部反映40年前严酷现实的经典作品,为何今天仍有着巨大的生命力、感染力和震撼力?
我未能目睹1978年《于无声处》上演的盛况,但当时从父母、亲友口中以及广播中,“于无声处”这几个字在耳中已磨出了老茧。它的火爆似是偶然。当年,它并非由高大上的国家院团首演,编剧宗福先的身份是上海热处理厂的青年工人,演出团体则是上海市工人文化宫业余话剧学习班,只有导演苏乐慈是毕业于上海戏剧学院的专业导演。文汇报记者周玉明以敏锐的眼光发现了这出好戏,率先予以报道。十一届三中全会前夕,《于无声处》进京演出,之后闪电般地演遍了全国各地。剧作者宗福先当时的名气,超过今天任何一个网红作家。《于无声处》是当代戏剧史上的一个传奇,堪称一部真正的“现象级作品”。
四十年弹指一挥间。经过40年的改革开放,戏剧生态早就百花齐放,令人目不暇接,见多识广的观众也有着更丰富的审美趣味。如何让当年的“现象级作品”再现光彩,引发今天观众的共鸣?
对照当年的剧本,除了个别细微的调整外,台词几乎没有改变,连主要音乐都是原剧本的《红梅赞》。2008年,上海话剧艺术中心复排了《于无声处》。而当时剧作家就曾考虑过修改剧本,但王安忆说:“这个剧本是历史,历史是不能随便改动的。”于是作罢。
事实上,《于无声处》不仅仅是历史,本身也是一部有着厚度和深度的优秀作品。它戏剧性强,矛盾集中,冲突激烈,剧情推进迅速,充满悬念。剧中人物不多,但每一个都个性鲜明,有血有肉,呼之欲出。
导演的二度创作,使它成为一部全新的《于无声处》。最大的改变,就是变“向外呐喊”为“向内深挖”。戏剧的表层主题是激烈的斗争,但深层次表现的却是人性。导演将人物的内心世界抽丝剥茧般展现在观众面前,挖掘出了其现实意义:在任何社会中,都存在趋利、投机,甚至为了私利而不惜伤害他人的人,但也都存在正直善良、无私无畏的人。看看当今社会那些“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一旦狂风巨浪袭来,谁说不会变成舞台上的何是非呢?
剧本的经典语言也被赋予了力量,在今天听来仍振聋发聩:“为什么社会上的许多沉渣,某些人心底的沉渣,今天全都堂而皇之地浮了上来……”“沉默,眼前这一片可怕的、反常的沉默,正预告着一场更可怕的风暴的来临!”
另一个浓墨重彩的处理则是感情戏。爱情是戏剧永恒的主题。何芸与欧阳平的爱情戏,被一段段细腻地铺排开来:从意外重逢的惊喜,到欲说还休的伤感,再到获知真相的痛苦撕裂,直至最后的心意相通……两位青年演员把上世纪70年代末年轻人的爱情表现得隽永、深沉、缠绵。
尽管是主题沉重,但人物的语言不乏幽默感。扮演何为的赵海涛表演自然松弛。“他是天底下头等大好人,浑身上下毫无缺点,连肚脐眼都没有。”这些台词从他口中说出,引发了强烈的剧场效果。
如果说,当年《于无声处》的轰动,主要是因为它真实反映了十年浩劫带来的苦难,说出了亿万人民的心声,并像一把锋利的匕首,直指“四人帮”及其帮凶、爪牙,那么,四十年后再看这出戏,社会环境已发生巨变,人们思想也全然不同,但观众依然被深深吸引,这是因为,今天的《于无声处》已成为一把解剖人性的手术刀。
当年,中国戏剧泰斗曹禺看完《于无声处》如此评价:“话剧就是要替人民说话,只有这样,作品才能有生命力。”这,也是《于无声处》再度成功的奥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