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早前就有徐则臣要写运河的印象。他对运河的感情,可能都不能用感情来形容,而要用迷恋。其耗费六年而成的新长篇《北上》,殚精竭虑打造了一个属于他自己的运河博物馆,以博士论文写作式的卓绝努力得来的所有和运河有关的资料,林林总总都在里面。
小说以两个外国人小波罗和马福德的目光展开,而旅行者小波罗比中国通马福德塑造得更好,包括最后就死在运河上的结局也更打动人。可以看出,作者创造这个人物动用了大量生命体验,自然比那位彻底中国化的外国人要更成立。马福德看似中国通,反倒离我们更遥远。甚至可以说,小波罗在哪,哪里就是世界的中心。我们是可以信任地将自己的目光绑定在他身上的,因为他的热情足以裹挟我们。
主角谢平遥的塑造当然也成功,但这恰恰是一个中国作家相对容易写好的部分,哪怕是一百年前的中国人,那也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中国人。但从开头一直吸引我看下去的,是看作者到底如何以小波罗的视角展开叙述。为什么有追求的写作者要去不断地跨越自己的舒适区去写更有难度的东西?因为在冒险中,常会激发出一些意想不到的潜能,迸发出自己都意想不到的创造力。看徐则臣踮起脚尖去够、去想象小波罗的过程中,我仿佛更了解了这位勤勉的写作者。小波罗死前的遗憾,就是没有反反复复沿这条运河走很多遍。对这个人物的设置中,不时透露出一种对未知事物巨大的热情,和情欲无关,而完全出于不知餍足的求知欲。这样强烈的好奇心,几近于爱。
在《耶路撒冷》里这种求知欲已经非常明显。自南而北的求学者渴望理解外部世界,想象暂时划定到遥远的耶路撒冷为止。而《北上》则以一个外国人的目光来展开这种探寻。一般来说以河流为题的创作,很容易就跟时间产生关系,所谓时间之河,过去、未来,河流始终是一个物理存在。就算是这个河流改道了,流着流着慢慢断了,可河道还在,作为历史遗迹,它一直可以引发后来者的思古之幽情。很有意思的是,一百年前外国人看待中国人的目光、中国人打量外国人的目光,一百年后纪录片导演看待运河这个项目的目光,后世研究者探寻运河史的目光,各种对于运河而言的外来者的目光都汇聚于此,运河里,就这样飘飘荡荡闪闪烁烁承载了各种目光,仿佛也是波光粼粼。同时因为是河,河道纵横交错,又很像一件交错细密的织物。
此外,作者写作本书的姿态足以让读者愉快。小说以戏谑的语气展开,开头就仿佛《围城》里说过的“老实人的刻薄让人猝不及防”。这可能恰恰因为作者特别钟爱这个题材,准备工作也做得足够充分,自然带来语气的飞扬。这是一个有才能的写作者在技艺和阅历都相对成熟的黄金阶段,用娴熟的技术和丰富的经验,以及越来越开阔的国际视野,来处理一个自己热爱的主题。因此作品难得地有一种尽量不受拘束的自由,甚至可以用任性来形容,作者逸兴遄飞的同时,当然也带给读者愉悦。我们从中看到一个从业者的充沛创造力,当然也有一个写作者巨大的野心;而这,也许和好奇心一样,都是某种爱的变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