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样的习惯是多么美好,现在看来,它不只是一种好习惯,更是一种美德。可惜我认识这样的美德时已年近六秩,也就是说,我在以前的几十年里深陷陋习任性熬夜,戕害自己的健康并连累了同事好友。拒绝熬夜!我怀着忏悔般的心情这样呼喊。
上世纪八十年代我的工作是一周四次授课,每次两节课连上,好像自己在听自己上课,感觉仍在大学时代。我们这些从本埠或外地飞来的鸟儿叽叽喳喳快乐栖居于上海西南古城校园一隅,教书育人之余有许多时间可以自由支配。我们完全可以合着日出日落的节奏健康快乐地生活。
但我们偏偏不幸在日落以后不想着看几页书然后早早睡觉修身养息,却迷恋夜间开聊。那时我们的青春气息直冲霄汉,哪来什么头痛脑热腰酸背疼血压高血糖高血脂高胆结石肾结石膀胱结石牙疼心疼胃疼尿频便秘视网膜脱落那一堆令人颓唐萎靡灰心丧气的狗杂碎毛病,我们的生命活力好像和天地日月一样永无衰败。夜幕下我们像健壮的蟑螂纷纷爬到独身主义隐者李岩峰寝室里愉快地熬夜。此君天性淡泊名利,博览群书、记忆超人却述而不作,他是我们从浅夜聊天到深夜的主角。我们喝酒抽烟嚼口香糖嗑瓜子聆听其高谈阔论,仿佛觉得他在给我们开研究生课程。岩峰兄如数家珍开谈清华四大导师北大三老现代三圣的雅事趣闻,时不时来上一段辜鸿铭茶壶论和陆小曼牙刷论这样的幽默段子,让我们感到熬夜的无限趣味。我们像吸毒似的欲罢不能,从现代聊到古代,国内聊到国外,此学科聊到彼学科,男人聊到女人。斗室里充满酒味烟味口香糖味瓜仁味,一张张熬夜的脸在群体哄笑和突兀独笑中显出兴奋、疲态和憔悴,我们的脸就在这兴奋、疲态和憔悴中由金刚不败的青年萎靡成百病缠身的中老年。
去年岩峰如佛般魁伟玉躯竟自轰然倒下。长期熬夜和血液中酒精浓度过量使他两度猝发脑梗而半瘫于病床,生活不能自理。经由单位联系,入住养老院提前尊享养老待遇。我们这帮熬夜者这时方才大梦初醒。熬夜熬夜,这一个“熬”字太形象了,熬猪油啊,完了留一堆油渣。熬夜就是慢慢熬干人的血气、精气和神气,熬干人体内的胶质和膏肓。这样长期的慢火煎熬差不多是一种自虐和自杀。古有名言,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熬夜就是傻到底的自作孽。
大自然本就有太阳白昼和太阴黑夜的交替规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则是人的生命运动内在规律,谐之则盛,乱之则衰。古代照明条件差,无非是油灯、松树明子和蜡烛之类,亮度很低,所以“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的熬夜现象还少。十九世纪中叶以后,人类征服了黑夜,学习、工作和娱乐都延伸到了夜间,熬夜者便大面积催生。电灯延续了白天,但电灯只是帮助人们合理利用夜晚时间,提高人们对于时间的支配能力,完全不是鼓励人们熬夜。当然,为神圣的事业、为紧急万分的工作偶尔熬熬夜是可以的,甚至必要的。保尔·柯察金在朱赫来的肃反委员会紧张工作就曾连续熬夜两个通宵;我自己也曾为单位的工作奋笔疾书熬过通宵。然而熬夜毕竟不合天道人道,应该尽量杜绝和避免。至于个人生活方面,就更没什么讨论余地:拒绝熬夜,已是我坚决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