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地方叫做贝贡,贝贡是彝语。贝贡建筑群属于一位姓孔的彝族人。贝贡地区有许多彝人姓孔,自称孔子后人。专家对此颇有争议。孔这个姓进入到不讲汉语的彝人之中,可以想象他们对儒教膜拜到何种程度。我理解为一种归顺。传说业主是开矿的,发财后在家乡斥巨资建造了这群豪宅。已经不是普通的住宅,而是一件鬼斧神工的作品。这令孔氏的行为就像一位供养人。
贝贡如此安静,山岗、落日、森林、野兽……与世隔绝,那些身怀绝技的匿名工匠,跋山涉水,步行穿越荒蛮高原,来到深山老林中叮叮当当,开山、采石、伐木、锯木、上梁、凿石、雕梁画栋……就规模和做工来说,如果没有宗教般的激情,这个工程是不可能完成的。可以想象它落成之际,仙宇神阁,飞檐斗拱、天井回廊……是如何辉煌地照亮了黑暗的群山。虽然这些四合院只是住宅,人人都可以模仿,但杰出的手艺无法在短时段内模仿,它是世界观、时间、经验的产物。因此这群四合院在贝贡的出现就像神庙一样,它不是神庙,但具有神庙的地位。
一些事物的真理走向隐匿,一些事物的真理在敞开,世界运动总是此起彼伏。隐匿者在黑暗中等待着另一次敞开,敞开者意味着黑暗即将来临。
四合院在中原早已鳞次栉比,遍布城市乡村,登峰造极而沦于庸常。作为一种中国世界观的载体,其初始的意义早已被遗忘,隐匿。这种飞檐斗拱、画栋雕梁、描金绘彩的建筑,不是简单的住房,而是寓教于居的“家庙”。它的基本格局、细节无不暗示着中国思想所理解的天地神人的关系,一种以“道法自然”“仁者人也”为根基的生活哲学。通过诗性地处理建材、空间格局,暗示并引领、规范生活世界。坐北朝南,解释着人与太阳、四季从生命出发的诗意关系。明堂、厢房暗示着礼的确立,先后、上下、主客、尊卑……天井意味苍天在上,神的监督……四合院既有抽象的内在的隐形的金字塔结构,外现的布局又呵护着居者和睦相处、相亲相爱。这些美奂美轮的院子,将大地上的一切——树木、石头、果子、飞禽、走兽、流水、太阳、星月……都通过艺术的方式转化为栖居的场。一张木床,也要雕成花园,睡眠是发生在大地上的。20世纪的西方艺术家比如杜尚,劳森伯,博伊斯之辈,意识到工业文明创造的一切都可以视为现成的艺术品,很前卫,但是格局还是小,四合院暗示的思想是大地就是现成品,人的栖居只是对这些现成者的“道法自然”、“师法造化”、“大块假我以文章”(李白),人们建造了遗世独立的屋宇,这些屋宇本身只是对世界、大地的赞美、加入,而不是对立。
最近时代,这些城邦被一座座拆掉,四合院文明死去,日益成为遗址、废墟、传说。也许很多年后,历史学家才会去追问这种变化的原因,就像追问玛雅、吴哥、埃及文明的失踪,那个时代到底发生了什么,人们为何要抛弃这些神庙般的四合院?吊诡的是,那些痛心疾首的追问往往都是在文明失踪千年之后,而四合院的失踪,现在就可以追问了,在许多地方,它已经杳无踪迹或者作为废墟中幸存的古董搬进了博物馆。那些匿名的工匠像玛雅人一样不知所终。四合院敞开在大地上的时代完结了,它往昔隐匿在庸常中的真理也才得以敞开。就像马丁·海德格尔分析的梵高画的那双鞋子的意义,水落石出,我们将成为事后的沉思者。
当我在贝贡的光线阴郁的大院里徘徊的时候,并没有西方古迹探险者们打开法老们陵墓时的那种欣喜若狂,我并不快乐,虽然那荒凉破败是如此高贵而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