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是钱锺书八十华诞,中国社科院本欲为他庆贺一番,钱未同意。后有关领导决定重印一版他过去的散文集《写在人生边上》,钱先生“无可奈何地应允”。这一出版任务由我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来承担,由此开始了我和钱锺书先生的交往。
在和钱先生的交往中,他称我都是“文林兄”,使我十分不自在。一次在他家中,谈起当时外面引起很大争议的《历史的潮流》一书,钱先生问我:“文林兄看过这本书没有?”我说:“看过。”他说他没有看过,可是遍觅不得,问我能否弄一本给他看看?我说这好办,因为出版此书的出版社社长和编辑都是我的熟人。于是我回去后很快找了一本派人送给了钱先生。不久收到他的信函,抬头就写“文林我兄”,接着写了些对我溢美之词(这是钱锺书与友人信函的一个特点,溢美之词多多,是不必太当真的)。最后署名“弟 钱锺书”。
又有一次,我去和钱锺书住南沙沟同院的任继愈先生家谈事,谈完一看时间还早,就没有打招呼径直去钱锺书家看望两位老人。对我这位不速之客,钱先生不但不怪罪,还特别高兴。他首先对我穿的衣服感兴趣,围着我看了一圈,说:“文林兄这身衣服,一看就知道你是上海人。”原来我平时穿着随便,不注意外表,这天是上身穿了一件西装外套,里边是深格子衬衫套一件米色薄毛衣,不想却引起了钱锺书的注意。他的这番话,使我增进了对钱锺书的了解:钱锺书也是个性情中人,他并不是如外界有些人传说的只会读书做学问而不懂生活的“腐儒”。
还有一次我去钱先生家谈事,谈完之后,忽然听到他和杨绛先生用无锡话谈了几句。这引起了我久藏于心的一个疑问:我外祖父也是无锡人,也姓钱,也是无锡的名门望族,还是无锡市政协委员,他和钱锺书家有关系吗?是本家吗?我当时和钱先生讲了。他立即问我外祖父叫什么名字?我作了回答;他对这个名字似乎陌生。我外公还有两个弟弟在上海,其中一个我叫“五外公”的,是过去上海一家大纱厂的老板,住在愚园路一幢花园洋房内,我小时还去过。钱先生马上问“叫什么名字?”我说叫“钱保稚”。他一听又问“是单立人的‘保’吧?”我说“是”。他马上说知道此人,肯定了是本家;接着他掰着手指算了一下,对我说:“文林兄,论辈分我还长你三辈,钱保稚还叫我叔叔呢。”
这下,钱锺书是长我三辈的人,我怎么能是“文林兄”呢?这不是折我寿吗?我向他提出。他说“叫习惯了”,后来还是如此称呼我。
我想起,文人学士经常有对小辈称“兄”的习惯,如鲁迅在《两地书》中对许广平称“兄”;鲁迅之子海婴当年请一些大名人李济深、何香凝、李德全、郭沫若等人题字,也是以“海婴世兄”称呼他,等等。钱先生不仅对我称“兄”,对别人也是经常称“兄”的,想想,我也就释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