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在叫做吕班路(今重庆南路)的时候,这里何以成了大上海文化人、实业家置产的居住地,并且左联战将频频雅集?沪上最美八大弄堂之一的万宜坊里究竟有些什么故事?
重庆南路,在这一条1600米长、116年长的马路上,走一程,很快;讲一路,很慢,也只能讲几幢楼、几个人、几多离合、几声有轨电车当当当。
壹
巴黎公寓和巴黎新邨
在如今复兴公园东侧重庆南路的马路对面,有一长排公寓房子,百来米长,褚褐色的砖墙,外有阳台、钢窗,这就是巴黎公寓,1936年的老房子。
沿着巴黎公寓的弄堂口进去,会发现弄堂里的房子和巴黎公寓风格迥异,这里是三层高的新式里弄住宅。为什么弄堂口和弄堂里不同?其实,弄堂里外各有各的名号——弄堂口是“巴黎公寓”,但弄堂里的住宅是“巴黎新邨”,而且这里是先有新邨,再有公寓。
巴黎新邨建造于1912年。想来100年前地皮不紧张,造房子还留下了许多余地,二十多年后的1936年,在巴黎新邨靠马路的一侧,巴黎公寓竖起来了。这一长排沿靠着重庆南路的板式五层建筑,似乎对巴黎新邨起着围护作用,公寓底楼开设着商店。这样看,里面的巴黎新邨安全、整洁;外面的巴黎公寓更显气派。巴黎公寓唯一的缺憾是面西的朝向。
如此看来,弄堂的说法是不确切的。所谓弄堂,只是巴黎公寓为巴黎新邨留下的通道。当然也是为了巴黎公寓自身,楼里的居民都是从后门进楼的。
虽然在房子结构上,巴黎新邨逊色于巴黎公寓,但论人文名气,巴黎新邨则响得多了。这一条弄堂的8号,曾是蒋介石前夫人陈洁如的旧居。1927年,陈洁如被迫同意离婚。1933年,陈洁如化名陈璐,携养女瑶光寓居于巴黎新邨,终生未再嫁人。至今,巴黎新邨的铭牌上,还记载着陈洁如与巴黎新邨的缘分。
有一点稍稍让人不知所以的是,在大楼红褐色砖墙上,有“巴黎新村”四个凹凸字,但在铭牌上,这四个字写作“巴黎新邨”。“邨”是“村”的异体字,现在已经不用,但是在上海的民居上,“邨”与“村”是有约定俗成区别的。“邨”主要是指老式的公寓建筑,比如陕南邨、愚谷邨,“村”一般是工人新村了。1966年后,所有的“邨”一律改为“村”,1976年后,大部分的“邨”又回归了老公寓建筑,也有一些老公寓,就一直“村”到了现在。为此,巴黎新邨和巴黎新村同在,虽有欠严谨,但也有其历史原因。
贰
万宜坊 聚拢的人文风气
人文名气是建筑物的灵魂。当陈洁如孤寂寓住巴黎新邨时,另一位女性则带着时代的风云离开了吕班公寓(今重庆公寓),这位女性便是美国记者史沫特莱。1928年,史沫特莱以《法兰克福报》特派记者身份来到中国,1931年在上海期间,她就住在重庆公寓。重庆公寓的铭牌上似乎是这么记载的,但也在不经意间漏出了一个破绽——那时候还没有重庆公寓这一幢房子。
重庆公寓建于1931年,坐落于重庆南路和复兴中路街角,呈L型延伸。初看它很森严,走进公寓大门,里面还是一个花园,依稀可见当年的环境幽静和装饰细巧。那个时期ART DECO(装饰艺术风格)风靡于建筑界,在上海诞生了一大批代表性的建筑,重庆公寓便是其一。在四楼五楼趴在窗台上,闲看有轨电车当当来去;稍稍抬眼,就能看到斜对面的复兴公园草坪。
史沫特莱是否真住过重庆公寓?还有待史学家考证。
重庆公寓的后头就是沪上最美的八大弄堂之一的万宜坊。万宜坊是当年吕班路上集人文记忆之大成、也是代表了吕班路最高级的民居建筑。在弄堂口驻足想象,仿佛就看到了一个又一个社会闻达踱步出入,目光深邃,天庭饱满,一脸善相——数学教育家胡敦复,晚清民国年间大学问家王同愈,制墨名家、胡开文文具店店主胡洪开,耶鲁大学无线电博士方子卫,锅炉安全鉴定专家陆绪常,现代文学的干将钱杏邨、蒋光慈,胡也频、丁玲,复旦大学创始人马相伯……他们仅仅是同一条弄堂的错时代邻居。
当然,万宜坊里最显耀的人物就是邹韬奋了。邹韬奋于1930年迁居万宜坊54号,一直住到1936年。邹韬奋纪念馆设在邹韬奋的旧居,非常小巧却也因此亲和。
20世纪30年代初,丁玲、胡也频夫妇也曾居住万宜坊。和邹韬奋一样,胡也频也经常早出晚归。那段时间恰好丁玲怀孕,独自一人在家里操持。见丈夫如此热衷于革命,丁玲曾有过顾虑和担心,但胡也频确实在革命中寻找到了生活的希望,他告诉丁玲,自己以前不明白写作和生活的意义,如今他全都明白了。1930年11月8日,他们迎来了一个新的家庭成员,丁玲为胡家生下了一名男婴,取名为胡小频。此后,胡也频接到组织安排,要求他前往江西苏区参加苏维埃代表大会。1931年1月8日,临行前,胡也频找来朋友,在万宜坊弄堂口拍了张全家福。这也是胡也频一家唯一的一张合影。在洗印好的照片背面,丁玲写道,小频快满60天,他爸爸预备要远行,外婆要来照顾他。丁玲无法相信,万宜坊的这段快乐岁月将一去不复返。1月17日夜深,胡也频还是没有回家。万宜坊胡家,昏黄的灯还亮着,但却沉寂如死。第二天,好友沈从文来到万宜坊胡家,告诉丁玲胡也频被捕的消息。此后,丁玲离开了万宜坊,将儿子送到湖南老家,自己则只身一人走上了革命的道路。
可以说,万宜坊是当时一流的弄堂住宅,有主楼,还有汽车间,小区各种辅助设施非常完备,给人以安全、舒畅的感觉。1930年,这里一幢三层房子的售价约在黄金250~280两之间(约合今天230万)。住户大多是有经济实力的富商实业家、中高级官员以及一些成名的高级知识分子。
在弄堂外,是有轨电车站头,对面有教堂和晓星小学。圣伯多禄堂1932年建,因南北高架拆除重建;晓星小学1923年天主教会创办,因南北高架移位而保留——在作为文物移位保留之前,这里是重庆南路小学。这里周边有公园、医院、娱乐、学校……可谓闹中取静。
尽管如今这一条弄堂再也聚不拢当年的人文风气了,但走进弄堂还是可以明显感觉到安静与祥和,也有点老派。有送水工上门,有上了年纪的女人来开门,而后女人和善地关照一声:谢谢侬下趟关铁门轻一点,有老人在睡觉……
叁
卢家湾水塔 儿时的东方明珠
再向南,就是二医大,住在附近的人习惯叫二医大。二医大由圣约翰大学医学院、震旦大学医学院、同德医学院于1952年合并为上海第二医学院。圣约翰大学是美国基督教圣公会建于上海的一所教会大学,建于1879年;震旦大学始于马相伯创办的震旦学院;同德医学院建于1918年,是由中国人在上海自办的一所私立高等医学院校。以前,在二医大还是威严神秘的年代,从来未敢进去过,如今敞开大门了,倒也没想着要进去了。
继续向南,是电车三场——这是1965年的叫法;它最原始的称呼是上海法商电车电灯公司,是由上海法租界公董局开办的洋泾浜电气厂经演变发展而创办的企业,那已是1906年的事情了。一百年前当当声,至今回响卢家湾。
到了卢家湾,重庆南路也就走到了尽头,但还有一座地标性的建筑物留在我的心里,那就是卢家湾的水塔。曾经坐落在重庆南路徐家汇路的西北街角。记着它,并非是饮水思源,于少年,水塔最重要的意义是塔。四五十年前,这一带几乎都是低矮的建筑,水塔是最高的了。少年时同学结伴向南走,过了建国路已是陌生,迷茫间抬头看到了水塔,便知道卢家湾到了,东南西北有了方向。当年卢家湾水塔的地标作用,犹如现在的东方明珠乃至上海中心。其实水塔的高度大概也就是二三十米吧。
水塔之下,徐家汇路泰康路口,有一处“纪念二六轰炸遇难同胞”的纪念地。水塔拆了,街角的花坛有一块保家卫国的石碑,应该是石碑的原址,花坛应该是为这一块纪念碑特设的。纪念碑不高大,却踏实。石碑的背面是铭文,记载了1950年2月6日美蒋飞机轰炸徐家汇地区的过程和上海人民同仇敌忾的决心。小时候,常听大人说起“二六轰炸”,美蒋飞机主要是炸杨树浦发电厂,而且炸得很厉害;卢家湾电厂没炸到,炸到了民房,我还记得大人说时严峻的神色。
2路有轨电车的终点站,也在卢家湾。电车在鲁班路徐家汇路十字路口调头,停一歇,又当当当,往十六铺方向开去。
有轨电车,一直是上海人怀旧的谈资。记忆中的重庆南路是有有轨电车的,但到底是几路,是几条线路,说法不一了。我很清楚记得重庆南路淮海路的那一个车站有2路和5路有轨电车,2路去十六铺码头,5路则是去北火车站。
后来,我终于找到了1959年的“上海有轨电车网线图”,应该是当时的官方版本吧。图上明确说明,5路电车是从徐家汇开往北站——9.7公里,一共21站,底到底的全程票价应该9分,是有轨电车中的最高票价了。行程不短,当年的徐家汇,感觉上已经是上海西南大门了。
再后来,有轨电车拆掉了,5路没有了,无轨的12路取代了有轨的2路。水塔拆掉了,卢家湾周边造了很多的高楼,高度远远超过当年的水塔,但我们的记忆中,卢家湾水塔、2路和5路有轨电车以及其遥远的当当声,一直都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