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金宇澄年轻时代的作品,感觉他似乎更执著于“文字结构的表现形式”,追求“描述手法方面的探索”,能感受到某种“书写流动”带来的韵律之美。场面与背景都经过用心拿捏,故事发展的变化也常常令人猝不及防,于无声处听惊雷。笔者尤其喜爱小说《轻寒》,意境深浓,辞藻优美,显然也“形式大过内容”。
如今重读,又有新的感受。这种文本让叙事的重要性与主导性隐没在极简主义的辞藻海洋中。
金宇澄喜欢绘画,他说,“叙事的焦虑,立刻安静下来,像一切尘埃落定,面前一幅幅固定线条,细节部分小心晕染,大框架一蹴而就,比写作更幽暗,更单纯,也更平稳……”这种图画填补留白,图文并茂的方式,对于作家而言,难能可贵,恰也弥补了文字表述所不能及的遗憾。
这套新近出版的三册集子的背景遍及大江南北,描绘各时代小人物——《欲望》的长脚与满仓、《方岛》的老莫、《碗》的小英……苍凉中不乏人间暖意、人性之善。读罢徘徊哀伤,低回不已。
纪实作品《碗》里这样描写——“广播喇叭播放的歌激昂慷慨,她们必须很响亮地叫喊,否则根本听不见,这也是这一代人为什么到了今天,说话仍然高亢的根源……”读到这里,我立刻想到自己母亲,她也经历了那段岁月,她虽然是教师,但四十余年,她已经完全习惯了大声说话,甚至呵斥,无论家里还是家外。
金宇澄插图展上挂有《方岛》的另一幅小图,备注有一行小字——“再来一次竞赛会怎样?麦地里的板桌,迈开四条腿,像马匹一样渐渐朝这里走来……”麦地里放有一个堆满食物的小桌,色彩鲜艳明亮,文字却厚重,寥寥几笔,压抑,沉甸甸。残酷沉重,却无可奈何的一连串动作,读罢五味杂陈,又那么自然且连贯,那是一种怎样的境况?我这年纪无从体味。再现只能通过文字想象。小说中队长来之不易的儿子,最终也死于饥饿。可能金宇澄考虑到这小说太过灰暗,因此在另一个短篇结尾,让另一小孩短暂复活——“他穿着一身艳艳的红毛衣,是美芳与招弟不停织就的一件永远织不好的红毛衣……温暖,散发出柔和的桃花香气,小手摆着,小腿乱蹬……”神态表情动作,让我终于长舒一口气,希望还在,泛起淡淡的酸楚,说感动,似乎不够准确,说难受,这画面又那么温情。
敢于直面曾经的黑暗与残酷,并不忘带给读者一丝心灵的慰藉,便是文学的力量——小说《譬喻》中,那个变成瘸腿的学生,使众人叹息,暗地里痛骂——都以为是被村里赤脚医生王婶儿耽误的病情,导致残废,直到看完全篇才明白这学生之所以断了腿,其实是以“实际行动”,赞扬王婶儿的一双“妙手”—— “终于可以留在城里了……”
对于往昔,我们再回首,并非刻意缅怀,重要的是为警醒世人,引动读者的共鸣。对金宇澄而言,时间与经历是他“某种机遇和财富”。悠闲消费,笃定消遣,不必回顾,如此积攒到一定的度,经得起重揭伤疤带来的痛楚,只有这样的转化才日趋成熟。我想,这是本套集子出版的拓展意义。
编后话>>>
金宇澄的《方岛》《轻寒》《碗》由世纪文景出版。三本书所收的作品在创作时间上跨越了三十年,包括小说和非虚构的写法,所涉及的地理空间覆盖了江南小镇、东北乡村和作者最熟悉的上海,展示一个更为多面的、生动的金宇澄。
2017年,这三本书于中国台湾出版。此次大陆版本在文字、插图、装帧上做了全面的修订和更新,包含作家亲手绘制的27幅插图,封面设计也采用了金宇澄本人的画作,符合作家一贯坚持的愿景:一本一本做出自绘插图的书,在文字所不能表达之处,让线条和色彩来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