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是什么?
鸡是陋街尽头一排有栅栏的铁笼子里圈禁着的生命吗?它们往往无声,即使引颈长鸣,也是在帮衬着它们的主人们,在招徕、诱惑主顾们光临,使得它们被宰杀的命运早一点降临?
鸡或许意味着荣华鸡、德州扒鸡、符离集烧鸡、叫化子鸡、小绍兴三黄鸡,乃至肯德基家乡鸡?
鸡还是有灵性的生命吗?
那吹过来的是漠风,那悬垂着的是落日残照;那悲壮的落日掩埋之处,是无边无际的褐色戈壁。那里会有鸡吗?
有一群鸡。那里很真实地有过一群又一群鸡。
想象一群鸡的繁衍,在戈壁。
倘若进一步想象的话:在坎儿井间或明亮的空地上,在芨芨草和红柳丛生的深处,在钻天杨筑起的防汛林稠密地带……它们生存下来了,像它们的主人一样生存下来了。
偶尔,在早晨或者中午时分,它们悠闲地踽踽游荡在一条公路上。它们常至戈壁的砾石之间,在那儿觅食。
它们有过健壮生长的时期。其实这也表明了,它们无法逃脱它们的种族所具有的那种灾难。因为这之后伴随着它们的,是一场噩运。冥冥之中,是哪一双手在操纵着它们的命运呢?
一只鸡死去。又一只鸡死去。
鸡瘟蔓延。芦花鸡、白洛克鸡、大骨鸡、油鸡、浦东黄、澳洲黑……它们庞大家族的每一个分支,都无法不染及这一场鸡瘟。
只能看着它们死去。它们一个接一个死去,像是去践履它们家族的某一条约定。谁的手能够撕毁这无纸之约呢?他站立在那儿。他那时站立在戈壁一隅。戈壁像一张铺张开来的黑黑苍苍的大纸,他就像一个字站立在戈壁之上。
他抬脚,这个字动了一下;他弯腰,这个字动了一下;他抬胳膊,这个字动了一下;他伸手,这个字继续动了一下。也许,这个在戈壁上的字的缓缓动态,标明了他的困惑、他的忧虑。
很小的鸡的影子,在戈壁上倒伏。而他的很长的影子,却在戈壁徘徊。戈壁无语。戈壁保持着巨大的缄默。戈壁是非动态的,戈壁唯一能做的是:缄默。
他再度移动他的手。他的手能够不怎么轻松地移动着,他的手里有一支很小很小的药瓶。是一瓶普鲁卡因青霉素,当然是人创造出来给人用的。他知道人使用的青霉素,同样可以使人所饲养的非人的鸡,获得抗病能力。但它只有一瓶。他必须选择,在众多的鸡们里,在它们中间选择一个唯一——这当然很悲悯,也可说很残酷。
在回忆中,他不知道,在那时,他在戈壁举起的手,冥冥中,或许契合着上苍之手了。他并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谁是那千分之一或万分之一呢?
谜底是一只澳洲黑。漂亮的羽毛,羽茎、羽杆、绒毛,都像它栖居的戈壁的砾石的颜色一样,或者说像这里浑沉的大漠之夜一样。它的肌肉也如同戈壁的砾石一样,坚挺、坚实、匀称。
他在回忆时,想到了它那时其实像一个少女一样,正在度过它的黄金岁月。说话时,他闪亮的双眸,仿佛也表明了:在那时……他也正年轻。因为,他叙述的语调,同样有一种闪烁——一种金属般的光泽。
那种特别的语调,也许就是给澳洲黑的。它活过来了,它在普鲁卡因青霉素的作用下,抵抗住了那场瘟疫。
他总是能够看到,一团漆黑的羽毛簇拥着他。在渠堤上,在何处归来的黄昏,或是在他从巴扎醉酒踉跄的途中……
莫非这就是报答吗?是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的报答?或是一种生命,对另一种生命的报答吗?就像一种生命所用的药物,作用于另一种生命的肌体中一样?
谁能够在那一片无边无际的戈壁滩上,紧紧抓住上苍之手呢?那么,在那个夏季或秋季,他抓住了吗?
再逢劫难。这一场劫难,这一场瘟疫,来得是如此迅猛,如此突然,澳洲黑在劫难逃了。
它没有逃。在被击倒的前夕,它已经度过了它的辉煌岁月。它的漆亮的羽毛,已开始变得黯淡。它的坚挺、结实、匀称的肌肉,正在松弛、松垮下来。可它在最后倒下前的那段时光里,蹒跚地从野地里,从望不到的戈壁深处,顽强地回归了它的窝巢。它想在它的窝巢旁,看见它的主人吗?
万万没想到的是,就在它的窝巢里,它生下了它生平的第一只蛋,也是最后一只蛋。然后,死去——去践约它们家族的约定。
它完成的是一种悲壮的报答吗?
在听完这一个关于鸡的故事后,我该如何思索它们在城市中的命运呢?或者是,我如果想尽然窥视另一种生命体的命运,该如何走出城市?它意味着走向大地,走向更为广阔的世界吗?遐想中,总觉得有什么恳切地望着我,有期待,有依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