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完了大片的豆子、玉米和芝麻,撒上一层牲畜粪、化肥,手扶拖拉机就“突突突”地开进庄稼地了。
机屁股上,装了两面大铁犁,就像老母猪闷着头,龇牙咧嘴,从地头吃到地尾,偶尔也会使劲嚼几下,吐出一嘟噜的庄稼根子,偶尔也会绊住那腿脚,老在原地打转转儿,逗得我们“哈哈”乱笑。爹狠狠踹了一下拖拉机说:“这可是我们的电牛啊!”有人问:“爷爷,它是男的还是女的?”爹想了想,非常严肃地回答:“都可以。”
其实,我心里盼望它是个女的,将来能生一大堆的拖拉机。但是,爹的回答有他的道理:用不了三五天,这块地就要被别人租去,这辆跟了我们家十几年的“东方红”牌手扶拖拉机,也该退休了。大地上,娘说:“种地不赔钱,虽说种地有补贴,但除去种子、化肥、农药、浇水、除草等成本,一年到头,也不赚什么钱。不赚钱瞎忙活的事儿,只有傻子才肯干哩!”又说,“你种地种得再好,撑死了你一年赚个两千来块钱!可人家进城打工的话,一个月不管好歹,吃了喝了,每个人起码挣他个一两千块钱,要是两个呢?要是三五个棒劳动力呢?”娘还想滔滔不绝地往下说,被爹的余光快速扫了一下,就立马闭了嘴。爹的这个动作,被我偶然捕捉到了,我懂他的意思,更理解他积攒在内心的愁闷。爹不是嫌娘嘴碎,爹是在心疼他的六七亩地呀!
说起来,这地在村子东南,叫东地,肥得淌油,种啥,啥肥,无论怎么减肥,都减不下去。最开始,这块地是十五生产队的,和我们十四队不沾边,七几年全村重新分地,好地赖地一拢堆儿,“啪”,这一大片东地就划归十四队了,虽说又搭上了北洼子那片赖地,但总算是稀汤里捞了块肥肉。爷爷最穷,养了四五个小孩,而且对四邻是穷大方,加上他“老实猴”,做事有远见,所以呀,七拐八拐地就捞到了一小块东地、一大片北洼子地。等到麦收一罢,男女老少耩芝麻、种玉米棒子的时候,爷爷就开始发愁了:这个家,甭看人最多,但大人只有两个,其他的,都是些虾兵蟹将,一个能阵前“扛枪”的劳动力也没有!怎么办?奶奶说:“有地就等于有了命,不管好歹,先活命吧!”有了这话,爷爷才算不愁,尽管庄稼种得不怎么好,但大人小孩再没饿过肚子。爷爷的爹最羡慕这个儿子,说他死了就埋这块地里,爷爷却强烈反对,说埋你太占耕地,耽误种庄稼。后来,爷爷的爹死后,没有埋在东地,爷爷也没有埋在东地,奶奶也没有,他们想把这块好地留给子孙们。
到了爹和叔叔这一辈,中间先后分了两回地,第一回是三个姑姑还没出嫁,地亩一分没少;第二回是两家人相继添了人丁,减去死去的嫁走的几个,总数没变,又赶上十四队人数也没增加,也谈不上什么分地。倒是原来十几亩地,由一块变成了三块(爷爷奶奶健在,老两口种了一块),三块再变成两块(爷爷奶奶已去世),割麦杀秋,一年两季,不论怎么种,麦子还是麦子,绿豆还是绿豆,玉米还是玉米,红薯还是红薯,可就是不产金子银子。叔叔不甘心种地,早些年就开始跑车、跑生意、做城里建筑防水等等,只要能挣钱,什么都干,叔叔后来果然发财了,地不知不觉就荒了,草比庄稼长得都高,那块地,被堂兄种了去。爹不同,考虑这考虑那,始终没有放弃那块东地,算起来,粮食年年没有少打,可就是不值几个人民币。实际上呢,爹上过学,当个大队书记绰绰有余,许多人嫌他不会送礼,一辈子就是个修理地球的命,亏!每当这时刻,爹总是笑笑,说如果他当上了,那么,现在的大队书记怎么办?
后来,当我也做了别人的爹,我才知道当爹不易。爹是天!有爹在,才能保住全家人的命。可是,爹靠什么呢?我想,他靠的是土地,就是我们家的东地、北洼子地,他守了许多年,当了许多年的农民,土里摸爬滚打,打了许多年的粮食,老远就闻见他身上的那股子土腥味儿,说一千,道一万,土地是爹的命根子啊!所以后来,我们家虽然没有发财,但有吃有喝。爹虽然不是上个世纪的“万元户”,但成为这个世纪的“万元户”也不赖,也可以一边干庄稼活,一边给北京的我打手机了。这中间,姐姐弟弟们也分别成家,选择在广东、苏州、平湖打工,我也只身闯北京,我们把两块地整个交给了爹娘。是啊,把地交给了爹娘,比交给谁都放心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