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罗伦萨,托斯卡纳的一颗明珠。在这座流光溢彩的城市品味原汁原味的歌剧对爱乐者而言是崇高的向往。2000年寒冬,当我与陈逸飞抵达佛罗伦萨的当天,这个愿望便实现了。那几日,正赶上佛罗伦萨歌剧院上演普契尼的《波西米亚人》。陈逸飞作为一名视觉艺术家对鲁道夫与咪咪的爱情悲剧痴迷不已,早在几年前就开始酝酿制作中国版《波西米亚人》。
晚上,在享用了一顿意大利面条后,我们便径直来到佛罗伦萨歌剧院。虽说离开唱还有半个多小时,歌剧院却早已人头攒动,热闹非凡。穿过密密匝匝的人群,步入预定的15号包厢。刚刚坐下,猛然发现包厢一侧坐着位盲人。这位盲人看上去神态自若,气宇不凡,正低头与身旁好友小声说着什么,他的一言一行似乎也吸引着剧场里的观众,不约而同冲着他行注目礼。虽然他什么也看不见,但面带微笑,频频颔首。刚毅瘦削的脸庞显得十分英挺,鼻梁高耸,两片嘴唇含情脉脉地微微向上翘着,双目因失明略有些涣散,但仍流露出温和、腼腆的表情,满脸的络腮胡子看上去有一派高贵的艺术气质。他究竟是谁呢?我苦苦思索。忽然,我和逸飞同时说道:“波切利。”的确,他就是光芒四射的盲人歌唱家安德烈·波切利。碰巧的是,逸飞当初筹备《波西米亚人》时,波切利是第一人选,并且请著名经纪人迈克尔·郑(郑京和弟弟)进行协调,可惜因种种原因未能成功。我和逸飞趋前向歌唱家致意,还扼要介绍“中国版”《波西米亚人》背景。波切利听完,不觉喜上眉梢:“这是个前所未有的绝佳创意。”他表示,如果有机会能去遥远神秘的东方演出《波西米亚人》,将是一次神奇的冒险。由于演出即将开始,我们不得不中断对话,但波切利的谦逊、高贵、平和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记。
2010年世博会,波切利来上海参加开幕式晚会和宋祖英演唱会,我也正好参与两大盛典主持。排练期间,得以有缘与他数度长谈,获益匪浅。
人们往往会有这样的人生经验:当你感到幸福时会闭上双眼,当你唱到动情处会闭上双眼。但,波切利的幸福与动情,是收拾起儿时创伤一路走来的。一出生就患有青光眼,生活跌入无尽深渊。黑暗中,他痛苦万分,直到那老唱机的音乐重新照亮他幼小的心灵世界。所以,作为歌唱家,他经历过千余场音乐会,可最难忘的还是孩提时在寄宿学校为老师、同学演唱《我的太阳》的情景,这也是他有史以来首次公开演出,“轮到我唱的时候,有点紧张,因为无法断定是否有人愿意听我唱歌。然而,几个音符过后,是一片寂静。随后,整首歌唱完时,台下掌声雷鸣。当时我并未意识到这其实就是一个里程碑,一个后来才懂得的标志。慢慢地,当每天几乎都有人要我唱歌时,这才明白,那也许就是我的归宿”。不过,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歌唱并未成为其生活主轴,相反,他却日日与冰冷的法律为伍。不仅如此,他一度还对马克思哲学发生兴趣,苦读《论共产党宣言》和《资本论》,并撰写有关马克思《论雇佣关系》的论文。正是接受过法律专业训练,他比一般歌唱家多了许多哲学性思考,更有引经据典、出口成章的语言魅力。
意大利歌剧史上男高音灿若星河:吉列、卡鲁索、斯泰方诺……但波切利独独钟情于科莱里,一提这个话题,他立刻搬出哲学家、数学家莱布尼茨的名言:“音乐是心灵的隐秘练习,一种隐秘的算术练习,虽在计算,却不自知”。波切利以为,五线谱里蕴藏着隐秘语言,而这种语言高深莫测,或许永远无法破译。通过这样的语言符号,人们彼此可进行心灵的对话。
当然,我们聊得最多的仍是帕瓦罗蒂,在古典音乐界,大家总是把这两个名字连结在一起的。当年,正是帕瓦罗蒂慧眼识才,仅凭一份试音带便认可了这位新人的冒尖,更是亲自向公众隆重推出年轻的波切利,为他走向一流舞台铺就坦途。对这位恩人,波切利有着深邃而理性的情感。帕瓦罗蒂去世后,他曾说过这样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帕瓦罗蒂给意大利的,远比这个国家带给他的多。”在波切利看来,每个意大利人都骄傲地声称和帕瓦罗蒂同根同祖。然而,他却受到诸多困扰,比如逃税及其他问题。总之,在他人生低谷时,他的生活被分居、离婚等负面新闻搅得一团糟,连曾经最亲近的经纪人也在《国王与我》一书中竭力丑化诋毁一代歌王,称他是“被宠坏的超级巨星,自我膨胀到了可以与他的体形相媲美的程度”。“这些突如其来的变故对于所有人,都是悲剧。遗憾的是,在那个时候,有太多人忘记了他的天赋以及他给国家带来的荣誉。”言毕,波切利陷入长时间的沉默……
“沉默”这个字眼在波切利自传被反复提及。他偏爱“沉默”。因为,如同休止符为音乐的沉默方式,也是音乐的一部分,沉默也应该成为人们一种生活方式。如今,我们身处一个充满聒噪,趣味与心态日趋粗鄙的时代,惟有在那沉默的片刻中,方可沉淀自我,筛滤精神杂质。这样,才能真正和自己对话,发现错误和偏差。同时,也能帮助我们以更加平和、健康、客观的态度面对周遭,面向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