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还是天天以泪洗面

　　娇鹂不晓得“头七”是怎么过来的。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天塌了，天塌了”，嘴里喃喃自语：“顶梁柱坍了……顶梁柱坍了。”那天，去锡金殡仪馆的时候，她居然穿了一身红丝绒旗袍，嘴唇红红的。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吊孝，竟一点不觉得，也难怪参加大殓的大厦里的邻舍要对她指指戳戳。直到钉棺材时，她仿佛才如梦乍醒。棺木里，祖堃胸口空荡荡，竟连心头被也没盖！事后，每每想起她就懊丧不已，追悔莫及。

　　尽管如此，钞票亏空的事娇鹂却一点不糊涂，心里还惦记着那笔抚恤金、丧葬费。说好三日之内要去找龚科长的。见了面，没工夫绕圈子，直截了当就向他讨要那两笔费用。龚科长照例讲了一番大道理，一面说得天花乱坠，一面却拿眼珠子朝她扫来扫去。娇鹂一身黑色旗袍，领子上的直盘扣已襻得严严实实了犹不放心，赶紧提了提，忙问：“那笔钞票我等着急用，你们厂里是给，还是不给？”龚科长两手一摊，叹了叹说：“不是我铁石心肠，你也真不容易。可上面有规定，不同意疏散，钱就拿不到。我们谈得好好的，谁知你变卦了，你说怪谁？”娇鹂像挨了一闷棍，又忍泪问：“这么说，真无法通融了？真的要上缴国库？一点没办法了？”龚科长笑答：“你是席先生的外甥新妇，我呢，从前又是他一手栽培的，能帮还不帮你？”娇鹂听了，突然捂住脸啜泣起来。见了她露出黑短袖外的白胳膊，龚科长上前，轻轻搭了一指尖慢慢移动着，柔声说：“办法是死的，人是活的。真要有这份心，办法也不是一点都没有。嗳，你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娇鹂抽抽噎噎并没觉察，等发现有个指尖在蠕动着，感到非常恶心，旋即触电般地跳起来，用臂肘挡了挡。没曾想，龚科长趁机抓住她臂膊不放，更往别处捞，正中了要害。娇鹂愤怒之极，撩起手狠狠打过去，一面跺脚大骂：“你欺我男人死了！不作兴的！你不得好死！我要告你……”一面掩泪哭泣。想不到，龚科长涎着脸凑近了说：“我也是为你好呀……再覅哭了，眼睛要哭瞎的……”说着，又是一捞。娇鹂避让着，见墙旮旯窗台上有只竹壳热水瓶，忙一把操起，喊道：“你敢再过来，同你拼了！”

　　一个多钟头以后，娇鹂跌跌撞撞跑回家，进了家门，刚好四个孩子都在。想到在外面所受的委屈，想到非但丧葬费拿不到了，一家人留在上海肯定也保不住了，尤其想到自己一闪而过的轻身念头，不禁放声大哭。见母亲哭了，儿女们也跟着哭，一家门哭成一片。哭着哭着，娇鹂突然扑倒在亡夫灵位前，叫着：“祖堃，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就欺我们是孤儿寡母呀！”隔壁邻舍听见声响，都出门来劝，可掀开布帘一看，亲亲眷眷倒是满满一屋子。邻舍们见她如此伤心，以为是抚恤金、丧葬费的事没希望了，都劝她别急，再想想办法。然而，只有她心里最清楚，现在办法是不会有了。就是告到劳动局，那人肯定会倒打一耙，朝她泼脏水——她连一身清白都没有了！

　　眼下正是农忙季节，呆不长，不久亲戚都走了，房间一下子变得空荡荡。临行前，世骧、金粉专门跟娇鹂说了一桩事，那是祖堃在世时特为托付给他们的。早些日子，见弟媳妇整天哭泣，他们晓得提这事太不是时候了，只对娘舅讲了讲，就连祖鸿也没来得及说。可离别在即，再不说不行。于是，他们便把亡弟生前托付的叔接嫂的事，一五一十向她说了，还提到有一块手表为证。她听了脸上一阵白一阵红一阵青一阵紫，既不说答应，也不说不答应，反倒叫他们心里没底。少顷，世骧金粉前脚刚走，她就扑倒在祖堃灵台前嚎啕大哭……

　　祖鸿从医院偷偷跑出来的事被院方发现了，挨了一顿斥责，直“关”到康复了才出院。屋漏偏逢连夜雨，娇鹂家四个小孩，一个接一个患病，扁桃腺、痢疾、猩红热轮着生。总算盼到祖鸿回家了，于是里里外外的事，由他一应帮着张罗。白天黑夜，陪嫂嫂这里送孩子到医院急诊室，那里背着孩子去输液。落雨天叔嫂俩顶着一把伞，蹚水，身子津湿。娇鹂怕祖鸿受凉，又累病了，有时也不忘烧好了姜汤茶端到他房间里，让他驱驱寒。“断七”、“忌月”过了，娇鹂还是天天以泪洗面，除了送孩子上医院，打针吃药，空下来就趴在方桌上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