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性不喜热闹,半辈子从来出门旅行,都是一两个家人或挚友埋头悄悄行走,完全不懂,要如何跟大队人马,同呼吸,共进退,于茫茫时空里,同进同出同坐同卧。这样气势恢弘状况万端的复杂愉悦,于我真是脑筋频频碰壁的急转弯。然而人间万事都有伟大的第一次,因为一点因缘,这件事,居然就开天辟地地发生了一下,于我来讲,天啊,跟精神地震了一趟似的。
一起旅行,原来亦是有大把好处的。
最优之处,是时时刻刻有意外惊喜,出门行走的日子,一个一个地,再也不会干瘪空洞。不光是目不暇接地领略人文景观自然风貌,身边随时随地有闻所未闻的事情,层峦叠嶂地频频发生。三人行,必有各行各业的老法师,深藏其中。
一起旅行的旅伴里,有年过半百的建筑家。那日跑到莫高窟,我们一伙,顶着烈日,在窟与窟里钻进钻出叹息复叹息。看完窟里,再看窟外,那种心情跌宕,真的不足与君说。我不住地跟人家骇笑,看看,把个莫高窟,拿水泥栏杆围起来,弄得跟个疗养院一样。我在一路阴损尖笑,人家建筑家不干了,追着解说小姐死缠烂打,小小结巴地唠叨,这是谁干的?这是谁干的?为啥栏杆是水泥的?为啥不是木质的?太难看了是不是?接近40摄氏度的酷热下,解说小姐脾气超好地回答建筑家,因为有年黄金周,客人太多,挤得,木头栏杆的话,早挤出人命来了。听听啊,多本色的回答啊。我在旁边哗哗笑,建筑家愁眉深锁,继续死缠烂打,格么,可以做成里面水泥的,外面再包一层木头的栏杆啊,现在这样子,太太太难看了。满腔义愤填膺浓浓溢于言表。解说小姐回头看了看建筑家,大概觉得此游客不太像是无理取闹的流氓无产者,想了想,给了个可以画句号的回答,这个,是周总理生前让这么办的。我一边笑得扶着包子喘气,一边眼睁睁地看着建筑家的头,无限地大了起来。我想我以后还会去莫高窟瞻仰文化遗产,我想我这一生,每一次去莫高窟,一定会想起这位死缠烂打海枯石烂的建筑家。
次优之处,是一起旅行的途上,大脑几乎没有一分钟的空白,时刻被迫思考千古难题,这个实在太练脑了,我这粒懒散惯了的生锈大脑,此时此刻真是密集使用磨得精光四射了。从兰州赶早班机飞敦煌,天刚亮就起来了,盘算着到了飞机上可以补睡一下。结果很惨,飞机上,隔条走廊,跟复旦中文系老前辈坐成肩并肩。老前辈精神极旺,一路跟我畅谈中国现当代文学史,鲁郭茅巴老曹。一路飞抵敦煌,别说眼睛没合过,我连嘴巴都没机会合过。然后精疲力竭走下飞机,老前辈笑容满面,逢人就讲,这个人这个人,我跟她谈中国文学谈得太有意思了。
篇幅有限,写不下了,再挤一小个吧。一起旅行的途上,于青藏高原的路边小饭馆里,脏兮兮地面面相觑着饭饭菜菜,忽然就发现,隔肩坐着的白发老男人,讲着一口软糯古老的上海闲话,人家居然来自尼日利亚。包子瞪着老男人,悄悄问我,伊跟我们没两样,伊怎么没有晒成非洲黑?我私下非常福尔摩斯地搞明白了,人家尼日利亚老男人,最近几年退休回来,住香港,养白了。